浴雾淼淼
夜班护士李峰拖着灌了铅的腿走进职工澡堂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跳到凌晨一点。消毒水的味道还黏在白大褂上,她扯着领口透气,冷不防被澡堂里的热气扑了满脸。
这栋职工宿舍是上世纪的老建筑,澡堂在负一层,终年不见天日。瓷砖墙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霉斑,十二个淋浴隔间像十二口并排的棺材,门是褪了色的红漆木板,推起来吱呀作响,像老人在磨牙。
“小李?”有人在最里面的隔间喊她。是同科室的张姐,声音裹在水汽里发闷。
李峰应了一声,随便找了个靠门的隔间钻进去。热水哗哗冲下来,紧绷的肌肉刚放松,就听见隔壁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水流声,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动静,一下,又一下,慢得让人心里发毛。
“张姐?”李峰试探着问。
刮擦声停了。张姐的声音隔着木板传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李峰揉着头发笑自己多疑,“以为有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那声音没再出现。李峰关掉水龙头,正要拿浴巾,忽然瞥见隔间门上的挂钩空了——她明明把衣服挂在上面了。
她心里一紧,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没找到。难道是掉在隔间外面了?她咬咬牙,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昏黄的光线下,十二扇隔间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她的白大褂和内衣就搭在对面的长椅上,像是有人替她拿过去的。
“谁啊?”李峰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没人回应。澡堂里只有滴答的水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极轻的哼唱声,调子古老又诡异。
她飞快地冲出去抓衣服,手指刚碰到布料,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最里面的隔间门开了。
蒸汽缭绕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口。李峰心里一松“张姐,你吓我一跳,刚才是不是你……”
话没说完,她就闭了嘴。那人影太高了,张姐只有一米五,可这人影至少一米八,而且身形单薄,根本不是张姐的样子。
哼唱声停了。那人影缓缓朝她转过来,蒸汽挡住了脸,只能看见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背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她抓起衣服就往更衣室跑,拖鞋在瓷砖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冲进更衣室,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更衣室里的灯是好的,亮堂堂的,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她换好衣服,正要开门出去,忽然发现镜子里有什么东西。
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她伸手擦了擦,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没什么异常。可当她放下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里的隔间门——刚才她出来的那个隔间,门把手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不是她的。
她猛地回头看,更衣室的门好好地锁着,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再看镜子,那条毛巾还在,而且毛巾下面,露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指细长,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李峰尖叫一声,转身就砸门“开门!有人吗?开门!”
没人回应。砸了半天,门纹丝不动。她绝望地靠在门上,看着镜子里的手慢慢往上移,抓住了毛巾,然后,一张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很白,眼睛很大,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我的毛巾……”女人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你看见我的毛巾了吗?”
李峰闻言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女人慢慢从门后走出来,她的衣服全湿了,滴下来的水在地面上汇成小溪,朝着李峰的方向流过来。“我找了好久……”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他们说我偷了东西,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
李峰的目光落在女人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她忽然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二十年前,这里有个护士偷了病人的钱,被发现后,在澡堂里自杀了,用的是一条白毛巾。
“你……你是二十年前自杀的那个护士?”李峰颤抖着问。
女人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看着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穷了……他们把我的毛巾扔了,说我不配用干净的东西……”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你看见我的毛巾了吗?还给我!还给我!”
女人猛地朝李峰扑过来,李峰吓得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生。她睁开眼,女人不见了,镜子上的水雾散了,那条毛巾也消失了。
更衣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张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小李,你刚才叫什么啊?我在外面听见了以为你被谁强奸了呢哈哈哈哈。”
李峰一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姐……你别打趣我了“你刚才在外面?”
“是啊,我洗完澡在外面等你,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还以为你出事了。”张姐走进来,看见李峰脸色苍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李峰一听指着镜子“刚才……刚才有个女人,在这里……”
张姐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她:“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这里哪有什么女人。”
李峰一听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张姐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手镯,手镯下面,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和刚才那个女人手腕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又开始狂跳:“张姐,你的手腕……”
张姐下意识地捂住手腕,笑了笑:“哦,这个啊,小时候不小心摔的,怎么了?”
李峰一听看着张姐的眼睛,忽然发现她的瞳孔很亮,不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浑浊。她松了口气,也许真的是自己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没什么,”李峰勉强笑了笑,“可能是太累了。”
走出澡堂,外面的空气很凉,李峰打了个哆嗦。张姐走在她旁边,忽然说:“小峰,你知道吗?二十年前那个自杀的护士,其实是被冤枉的,她根本没偷钱,是有人栽赃她。”
李峰一听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
张姐转过头,嘴角微微上扬,和刚才那个女人的笑容一模一样:“因为……我就是她啊。”
李峰一听一看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墙上。张姐慢慢朝她走过来,眼睛里的瞳孔渐渐消失,变成了一片浑浊的白。“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想找我的毛巾……你看见我的毛巾了吗?”
李峰的目光落在张姐的手上,她的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毛巾上沾着黑泥,和刚才镜子里看见的那条一模一样。
“在……在这里……”李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姐接过毛巾,笑了:“谢谢你……现在,我可以出去了……”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散在空气里。那条白色的毛巾掉在地上,很快就干了,变成了一片灰烬。
李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过了很久,她才站起来,踉跄着朝宿舍走去。走到楼梯口,她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旧报纸,上面的头条是:“职工澡堂自杀案真相大白,被冤护士沉冤得雪”,日期是昨天。
她忽然想起,昨天护士长说要给张姐办退休手续,因为张姐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可她今天还在澡堂里看见张姐了,而且张姐的样子,和二十年前报纸上的那个护士一模一样。
回到宿舍,李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敢再想。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澡堂,那个女人站在镜子前,朝她招手:“来陪我洗澡啊……”
第二天早上,同事发现李峰死在了宿舍里,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手里攥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毛巾上沾着黑泥,和二十年前那个护士自杀时用的毛巾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职工澡堂就再也没人敢在凌晨一点以后去了。有人说,每天凌晨一点,啦啦啦啦哦噢喔,嗯恩?摁”呃额额“澡堂里都会传来女人哼唱声,还有人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在隔间里找她的毛巾。
而那个澡堂的负一层,从此就被封了起来,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锁上锈迹斑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