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悦的铅笔在纸上沙沙响了一整夜,慕晴坐在堂屋另一头的小木桌前,手里捏着一支秃了头的钢笔,面前摊开一本泛黄的账本。她没睡,眼睛盯着最后一页那串歪歪扭扭的数字看了好久,忽然伸手把旁边一张白纸拽过来,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上市计划。
笔尖戳破了纸。
她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江悦画到后半夜才收工,现在正蜷在里屋炕上打呼噜,江砚洲巡岗还没回来。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刮过晾衣绳的声音。
可她心里不静。
白天开会时军嫂们七嘴八舌问东问西,说公司越做越大,是不是以后要换人管?是不是她们干不动了?老张嫂子还偷偷抹了眼泪,说当初跟着她摆摊卖糖,如今连自家闺女都考上中专了,要是这时候被甩下,死也闭不上眼。
慕晴当时没说话,只是一口喝完碗里的茶,把碗重重放在桌上。
现在她盯着那四个字,慢慢咧了下嘴。
“想甩你们?我脑子进水了才这么干。”
她翻出江悦白天画的那幅《父亲擦枪》,看了看,又塞进抽屉。起身从布包夹层摸出一枚铜钱,在掌心滚了两圈。这是空间送她的第一颗种子换来的,一直当幸运物带着。她对着铜钱吹了口气,低声说:“咱家姑娘要画画,咱家也不能光靠运气吃饭。你得帮我撑住这一把。”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慕晴就蹬着自行车去了镇上的办公室。
门一推开,屋里六个军嫂齐刷刷抬头看她。有人手里还捏着包子,有人正拿围裙擦手。
“来了?”王婶子问,“脸这么黑,昨儿又熬夜了?”
“没睡。”慕晴把包往桌上一扔,“今天开始,咱们要动真格的了。”
“啥叫动真格?”
“我要让‘晴砚食品’上市。”
满屋子人愣住。半晌,李嫂子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声音发颤:“上……哪个市?”
“上市!股票那个!”慕晴拍了下桌子,“以后你们不光是员工,还能拿股份,分红翻倍。”
空气僵了三秒。
“啥叫股份?”老张嫂子举手。
“就是公司的一部分归你。”慕晴掏出一张纸,上面画了个圆饼,“以前咱们赚的钱,是我分给你们。以后呢,公司赚多少,你们自己就能按比例拿。谁干得多,谁拿得多。”
“那……那我要是干少了呢?”有人小声问。
“你想多了。”慕晴冷笑,“你以为我想听你们天天问我‘今天做几斤糖’?我要的是你们自己拿主意、定产量、盯质量。别告诉我干不了,你们当年一边带娃一边熬糖浆都能熬出花来,现在有机器有车有仓库,反倒怕了?”
没人吭声了。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她环视一圈,“怕我不用你们了,怕新来的年轻人顶了你们的位置。可我告诉你们——这公司从第一天起就是咱们军嫂拼出来的。谁敢动你们,先踩我过去。”
王婶子眼圈红了:“晴晴啊,不是我们不信你,是外面那些规矩太吓人。听说要查账、改章程、还要签一堆字,我们连字都认不全……”
“所以请了人。”慕晴从包里抽出一份合同,“会计师事务所的,专门帮咱们理账、建制度。他们教,你们学。学不会我教,我还不会我就去抄书!但有一点必须做到——账要清,货要真,良心不能丢。”
屋里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李嫂子站起来,把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那……那我第一个学。我家小子说了,现在做生意,得讲‘合——规’。”
“对,合规。”慕晴笑出声,“你儿子比你还懂行。”
接下来几天,公司请来的顾问开始进场。军嫂们第一次见到穿西装的人拿着文件夹到处转,吓得连话都不敢大声说。有人看见他们在翻旧账本,立马跑来办公室找慕晴。
“他们是不是要查我们偷税漏税?”
“我没少报一分钱!”老张嫂子急得直跺脚,“我连多出来的一毛钱都交公了!”
慕晴听完差点笑岔气:“你们慌啥?咱们这些年缴税比谁都积极,发票写得比小学生作业还工整。他们是来帮咱们把账做得更明白,不是来抓人的。”
“可他们说要改公司章程,还说要重新登记股东……”王婶子忧心忡忡,“是不是要把我们都换掉?”
慕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走,带你们去看看什么叫‘正规军’。”
她领着一群人进了新建的中央厨房。不锈钢台面锃亮,传送带运转有序,质检员正拿着仪器测糖度。
“以前咱们靠鼻子闻、舌头尝,现在有机器帮我们把关。”她指着流水线,“这不是不要你们了,是让全国老百姓吃得更放心。你们想想,要是哪天你在超市看见‘晴砚’的糖摆在货架最显眼的地方,包装上写着‘军嫂出品’,你脸上有没有光?”
李嫂子小声说:“有……可我怕拖后腿。”
“你拖个屁后腿。”慕晴瞪她一眼,“你去年改良的芝麻糖配方,现在是爆款。你要退休,客户能把我家门槛踏平。”
众人哄笑起来。
当天下午开会,慕晴正式宣布员工持股计划。她说完,屋里鸦雀无声。
老张嫂子突然站起来,声音发抖:“晴晴,你是说……我也能成‘股东’?我能写进那个……那个‘章程’里?”
“你不光能写进去,”慕晴打开投影仪,调出股权分配草案,“你还占百分之零点三。不多,但真金白银,每年分红直接打账户。以后你孙子问他奶奶当年干啥的,你就说——我是上市公司元老。”
老张嫂子捂住嘴,眼泪哗地流下来。
散会后,审计组送来初步报告。慕晴翻开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早期手工记账有几处出入,金额不大,但按标准得补税并调整报表。顾问建议低调处理,说不影响大局。
她盯着那几行数字看了很久。
晚上江砚洲回来,见她还在灯下写东西,走过去看了一眼。
“这事不能瞒。”他说。
“我知道。”她头也不抬,“可一公开,别人会觉得咱们不行。”
“那你当初为啥做这行?”他坐在她旁边,“不就是因为大家信你,才愿意跟着你干?诚信这两个字,比钱重要。”
她停下笔,叹了口气:“你说得跟唱戏似的,可真做起来难啊。”
“难也得做。”他伸手替她把歪了的台灯扶正,“差一毫米都不准,这是当兵的道理。也是做人。”
第二天,慕晴召集所有人开会。
她站在台上,把审计问题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咱们确实有几笔账记得不清,不是故意的,是那时候条件有限。现在好了,该补的税已经交了,历史数据也会修正。我不怕你们知道,就怕你们觉得我在骗你们。”
底下一片寂静。
然后,王婶子站了起来:“晴晴,我那年少记了一笔红薯粉的进出,其实是我记混了日期。我一直没敢说……现在我也补上。”
“我也有一笔。”李嫂子举手,“去年发福利多领了两瓶油,我……我退。”
一个接一个,有人开始主动交代小问题。
慕晴看着她们,眼眶发热。
“谢谢你们。”她声音有点哑,“咱们起步是从一个糖摊开始的。那时候没人信我们能活过冬天。现在我们不但活下来了,还要往前走。上市不是终点,是我们给所有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争口气的机会。”
她顿了顿,看向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你们不是打工的。你们是‘晴砚’的根。”
掌声响起来,久久不停。
夜深了,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
最后一份文件签完,她轻轻合上夹子,抬头看向墙上的公司LoGo。
窗外暮色沉沉,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她喝了口凉透的茶,自言自语:“这才哪到哪,好戏还在后头呢。”
手指无意识敲了敲桌面,忽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摸出一颗蜜薯,咬了一口。
甜味在嘴里化开。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