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刚把《毛泽东选集》翻开一条缝,准备把产检单塞进第137页,江砚洲就从柜子里捧出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轻轻搁在炕沿上。
“该收拾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着谁似的。
她挑眉:“你连待产包都记得放哪儿?”
“嗯。”他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包袱边角,“去年冬天你收进来的,我一直没动。”
她笑出声:“你还真当它是文物供着?”
他不答,只是蹲下身,把包袱一层层打开,动作轻得像拆一封没寄出去的情书。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软布尿片、旧毛巾,还有一只她用碎布缝的小布老虎,都是她早些日子悄悄拿空间灵棉做的,摸着温温的,贴身也不凉。
“这些够吗?”他问。
“够了。”她伸手去拿那堆小衣,“我再检查一遍。”
他却抢先一步把衣服全摊开,一件件数:“三件小袄,五条尿布,两条换洗的……热水袋呢?”
“在灶台边煨着。”她指了指,“等真要走的时候再灌水,现在灌了也凉了。”
他“哦”了一声,又翻出自己军用水壶:“这个也能装热水。”
“那是你喝水的!”她一把抢过来,“别啥都往包里塞,到时候拎不动还得我背?”
他抿嘴,低头继续整理,可手有点抖,一块尿布被他叠成了歪歪扭扭的三角形。
她盯着看了两秒,噗嗤笑出来:“江队长,你再抖手,娃还没生你就先把毛巾搓成麻花啦。”
他抬眼瞪她,耳尖却红了:“我是怕漏了东西。”
“医生都说一切正常,你紧张个啥?”她伸手戳他脑门,“难不成你还想替我生?”
他没吭声,默默起身去了里屋,一会儿抱着一摞干净毛巾回来,又从抽屉里翻出半包红糖。
“供销社那包?”她认出来,“这不是前两天买的?”
“不够。”他说,“卫生院医生说了,产后要补气血。”
“一包就够,多了浪费。”
“万一不够呢?”他拧着眉,“路上耽搁,或者……她哭得厉害。”
“谁?”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江安啊?他现在还在肚子里,听不见你瞎操心。”
他不理她,自顾自把红糖包塞进包袱,又加了三条新毛巾,最后竟把那块小绒毯也拿了来。
“别人家娃都用这个。”他小声说。
她看着他把绒毯折了又折,规规矩矩放进最上层,忽然觉得心里一软。
这人平时冷着脸,巡逻时连狗见了都绕道走,可为了她和还没出生的孩子,能跑供销社三趟就为买一块毯子。
她伸手拽过包袱,快速检查一遍:婴儿衣、尿布、保温巾(空间特制,外人看不出异样)、热水袋、换洗衣物、红糖、干净毛巾……齐了。
“行了。”她拍了拍鼓鼓的包袱,“齐活儿了。”
他没应,坐在她旁边,手慢慢覆上来,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屋里静了一会儿。
“他动了吗?”他问。
“刚踹了我一脚。”她笑着拍他手背,“估计嫌你太啰嗦,吵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了下,没松手,反而把耳朵贴了上来:“听得到心跳不?”
“你趴错地方了,那是胃。”
他挪了挪,重新贴上去,眉头渐渐松开:“有力气。”
“当然。”她得意地扬下巴,“随我,皮实得很。”
他抬手把她额前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
“明天我去民兵队请假。”他说。
“请啥假?我又没马上要生。”
“队长说了,随时待命。”他嗓音低,“万一你半夜不舒服,我得立刻回来。”
“你现在不是天天在家转悠?”
“不一样。”他摇头,“以前是守着你,以后是守着你们。”
她心头一热,故意逗他:“那你打算咋办?坐我床头打地铺?”
“嗯。”他点头,“枕头我都量好了,离炕边三十公分,翻身就能看见你。”
她笑得直拍大腿:“江砚洲,你这是当爹还是当门神?”
他不恼,只静静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一怔:“干嘛?”
“镯子。”他说,“最近你老摸它。”
她下意识缩手:“就……习惯了。”
他盯着那枚旧银镯看了几秒,没再问,只是把她的手拉过去,轻轻放在自己胸口。
心跳一声一声,稳得像钟。
她靠在他肩上,小声说:“有你在,真好。”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所以……别瞒我。”
她心头一跳:“瞒你什么?”
“你那些‘反季草莓’‘冬天水稻’……”他顿了顿,“还有这镯子,是不是藏着事?”
她僵住。
他却不看她,只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我不懂,也不会问。但你要记得,我不是一个人活着了。你有事,不说,我更怕。”
她鼻子一酸,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他就松开了手,起身去灶台边提热水袋。
“灌满了。”他回头,“放你脚边?”
她点点头,看他把热水袋裹好,轻轻塞进她腿侧。
然后他又坐回来,拿起那块小绒毯,手指一遍遍抚过边缘,像是确认它够不够软。
“你说……他会不会怕黑?”他忽然问。
“新生儿哪看得清?”她笑,“再说有咱俩在,怕啥。”
“要是哭了呢?”
“那就抱。”
“我要是抱不好呢?”
她翻白眼:“你是民兵队长,枪都能端稳,抱个娃还能抖?”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可他是江安。”
她一愣。
他抬起头,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是我儿子。我不能……出一点错。”
她看着他,忽然伸手勾住他脖子,把他脑袋按过来,额头抵住他的。
“听着。”她说,“你已经是个好父亲了。比那些甩手不管的强一百倍。娃还没睁眼,就知道谁是他爹。”
他闭上眼,呼吸微微发颤。
她松开他,拍拍脸:“行了行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还得活几十年,让你烦个够。”
他终于扯了扯嘴角,哑声说:“那我说好了——你得一直让我烦。”
“成交。”她伸小拇指,“拉钩。”
他认真伸出手指,一圈圈缠上去,笨拙得像第一次系鞋带。
她笑出梨涡。
夕阳斜照进来,落在包袱上,那块小绒毯泛着淡淡的暖光。
他坐着没动,手依旧搭在她肚子上,另一只手攥着绒毯一角,指节微微发白。
门外风停了,扫帚划过的痕迹还留在地上,一道一道,像等待春耕的田垄。
她打了个哈欠:“困了。”
他立刻起身:“我给你铺被子。”
“我自己来。”
“不行。”他拦住她,“你坐着。”
她懒得争,看他利索地掀开褥子,抖开新棉花被,又摸了摸炕面温度,才扶她躺下。
“灯灭了?”她问。
“灭。”他吹熄油灯,屋里顿时暗下来。
可她知道他没走。
黑暗里,他坐在炕沿,背挺得笔直,像一尊不会倒的哨兵。
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慕晴。”
“嗯?”
“明天……我再去趟供销社。”
“干啥?”
“再买包红糖。”
她想骂他傻,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
“行,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