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竹匾上的萝卜干吹得哗啦响,慕晴伸手按了按,顺手把最后一块翻了个面。天边的云灰扑扑的,像谁家洗烂的棉絮,风里也开始带刺了。
她刚要转身进屋,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稳、重、不急不缓,听得她耳根子一松。
“又绕后墙?”她头也不回,“你当我是猪崽子,非得天天看一圈才安心?”
江砚洲没答话,走到她身后,军大衣一脱,直接往她肩上一披,动作熟得很,像是做过八百回。
“夜里凉。”他说。
“我十六岁就会烧炕了,用不着你操心。”她嘴上嫌弃,手却把大衣角往肩头拽了拽,暖意顺着脖颈爬上来。
他站着没动,目光扫过她发梢被风吹乱的那缕,又落在她手边的竹匾上。“收完就进屋。”
“你不也还没走?”她歪头看他,“不是说今晚要巡村?民兵队长还能赖家不走?”
“走。”他应了,转身去屋檐下拿巡逻的装备,腰带、手电、枪套,一样样检查。
慕晴盯着他背影,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屋,直奔布包。她手指在夹层里一抠,摸出个布兜裹着的小圆球,陶的,温温的,一直在空间里养着热,像块不会冷的石头。
她追到门口时,他正扣上枪套,抬头见她手里那团碎花布,一愣。
“给你的。”她塞进他手里,语气轻飘飘,“暖手的,别冻出老寒腿,回头还得我给你熬草药。”
布兜针脚歪得像蚯蚓爬,是他认得的风格——她缝的。
他低头看着,没说话,手指却慢慢收拢,把那团暖意攥进掌心。陶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上来,一路烫到手腕。
“你哪儿来的这东西?”他问。
“捡的。”她眨眨眼,“昨儿翻地翻出来的,说不定是祖传宝物,江家祖坟冒青烟,连暖手宝都给你送上门了。”
他抬眼,看她眉眼弯着,小梨涡一跳,分明在胡扯。
“那你咋不留着?”
“我有大衣。”她拍了拍肩上的军装,“你穿得板正,不能感冒,不然明天民兵队开会,大伙儿看你擤鼻涕,多丢人。”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只低低“嗯”了一声。
风猛地一卷,吹得院门“哐”地撞在墙上。他下意识抬手护她,动作快得像是本能,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挡在她身侧了。
慕晴抬头,瞅他一眼:“哎哟,江队长,你这反应——是怕风把我吹跑了?”
他收回手,耳尖有点红,转身就走:“我去巡村。”
“去吧去吧,记得别在树后头偷看我!”她冲他背影喊,“看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肩膀却抖了一下,像是憋笑。
她站在门口,看他走远,身影融进村道尽头的灰暗里,才转身关门。
屋子里冷清下来,她摸了摸还在发烫的银镯,小声嘀咕:“你今晚挺配合啊,都没抖,是不是也觉得这人傻得可爱?”
银镯轻轻一颤,像是在点头。
——
江砚洲走出村口,风更大了。
他把大衣领子立起来,手插进兜里,攥着那团布兜,暖意一点没散。他低头看了眼,陶球在布里微微发着光,只有他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白天的事。
赵雅丽来借菜,他本不该多管,可他绕到院后,就为了听她怎么应对。结果她一句“情分给到,贪心门都没有”,说得他站在树后头,心跳快得不像话。
她清楚,明白,有底线。
不像他从前,霉运缠身,连馒头都能炸锅,觉得自己是块废铁,配不上站在她身边。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暖手宝,忽然停下脚步,对着黑乎乎的夜路,低声说:“你给我暖手……你是真怕我冷。”
风呼地吹过,他把暖手宝贴在胸口,隔着军装,压进心口的位置。
“你护我冷暖,我护你一生。”他声音轻,却像钉进地里,“从前倒霉,是因为没等到你。现在你来了,连风都绕着你走。”
他没察觉自己嘴角翘着,一路走,一路攥着那团暖意,像是攥着命里唯一的光。
巡逻到村东头,他照例往慕晴屋后那条小路绕。窗纸透着点微光,灶台那儿还热着,估计她又在蒸什么。
他没靠近,就站在巷口看了两眼。
窗影里,她正弯腰收拾灶台,动作利索,影子在墙上晃,像只蹦跶的小兔子。
他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冷也不冷了,夜也不长了。
正要走,袖口一沉——暖手宝从兜里滑出来,滚到地上。
他弯腰捡,布兜裂了条缝,陶球露出来,微光一闪。
他赶紧捂住,抬头四顾,没人。
他重新裹好,塞回兜里,动作小心得像藏宝贝。
可他知道,这东西不是他捡的,是她给的。
她嘴上说“捡的”,其实是惦记他冷。
他攥紧了,继续往前走。
——
慕晴把灶台擦干净,又把萝卜干收进屋,闩好门,才坐到炕边。
她从布包里掏出那半盒火柴,蓝纸壳,边角磨毛了。
“还没来要?”她嘀咕,“莫不是真断炊了?”
她把火柴放在炕桌上,盯着看了会儿,又推远:“不急,让她再饿一晚。”
她躺下,手搭在银镯上,空间安静,像在打盹。
她闭眼,刚要睡,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
不是脚步,是布料蹭墙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翻身下炕,抄起门后扫帚,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掀了条缝往外看。
月光惨白,巷口没人。
她眯眼细瞧,忽然看见墙角蹲着个黑影——不,不是黑影,是个人影,缩在那儿,怀里还抱着个布兜。
她看清那人侧脸,一愣。
“江砚洲?!”她推门就出去,“你蹲这儿当门神呢?!”
那人猛地抬头,眼神清明,耳尖却红得滴血。
“我……刚巡完。”他站起身,手里的布兜攥得死紧。
“巡完不回家,在这儿冻成冰棍?”她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蹲这儿看我睡觉,很刺激?”
“我没有。”他声音低,“我就……看看灯灭了没。”
“看灯?”她冷笑,“你当我炕上贴了琉璃瓦,能透光?”
他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她,风把他的军装吹得贴在身上,瘦得硌眼。
她忽然心软了一下,抬手戳他额头:“进来烤会儿火,再冻下去,明早得抬你去卫生所。”
他摇头:“不行,还得去北坡。”
“北坡?黑灯瞎火你去北坡干啥?那儿连兔子都没一只!”
“例行巡查。”他退后一步,“你进屋,别冻着。”
她盯着他,忽然笑了,小梨涡一跳:“行,你去北坡。但你要是敢在窗根底下蹲着,我就拿扫帚把你当野狗打出去。”
他喉结动了动,终于点头:“嗯。”
她转身要进屋,他又叫她。
“慕晴。”
她回头。
他站在月光底下,军装笔挺,手里还攥着那个碎花布兜。
“火柴……她要是来要,你就还她。”他说,“但你没错。”
她一怔。
他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背影挺直,一步步融进夜里。
她站在门口,手贴在心口,那里热乎乎的,像揣了颗刚出炉的红薯。
风又起,吹得门“吱呀”响。
她没关门,就那么站着,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