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话音还没落,慕晴就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攥着那件湿透的蓝布衫,刚拧了两把水,听见“油纸”俩字立马来了精神。
“借?行啊。”她一脚踩在门槛上,歪着头笑,“不过我这油纸可是限量款,借一次,得拿五斤麦子当押金。”
李婶一愣:“五斤?你这丫头,抢收麦子的时候是英雄,现在变财主了?”
“那可不。”慕晴抖了抖布衫,“您忘了?我这人靠山硬,背后有靠山,说话自然硬气。再说了,您家麦种要是霉了,可别半夜敲我家门哭着喊救命。”
江砚洲在院角劈柴,听见这话,斧子顿了顿,没抬头,嘴角却压了压。
李婶被噎得直翻白眼,正要回嘴,村头大喇叭突然“滋啦”一响,老赵的声音传出来:“各家各户注意了!晒场清点完毕,今天下午两点,集体分麦!军属优先登记,过时不候!”
话音一落,村里顿时热闹起来。鸡飞狗跳,小孩乱窜,家家户户搬出麻袋、簸箕,往晒场赶。
慕晴把布衫往绳子上一挂,拍了拍手:“走,江哥,领麦去。咱家那堆干麦,可是全场最金贵的,不能让人顺走一粒。”
江砚洲放下斧子,军装往肩上一搭,跟着她出门。路上人多,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把她挡在身后,肩膀一沉,把她那小布包顺手接了过去。
“我自己能背。”她嘀咕。
“沉。”他只回一个字。
她翻白眼:“你是不是觉得我弱不禁风,风一吹就倒?”
“倒不了。”他侧头看她一眼,“但我想扛。”
这话太直,她差点被土坷垃绊倒。
晒场上人挤人,麦堆分成几大片,会计拿着本子坐在小凳上,戴着眼镜,一五一十地记。军属排前头,普通户排后头,秩序还算井然。
轮到慕晴时,会计头也不抬:“慕晴,你家麦捆数不够,少两捆,按规矩,扣三十斤。”
她眉毛一挑:“哦?您数过了?”
“统一看的。”会计推了推眼镜,“东头那片,你家的麦堆,确实比登记少。”
“那您是拿眼量的,还是拿秤称的?”她往前一站,声音不大,但全场都听见了,“要不现在过秤?我这人最讲理,数字比脸还干净。”
人群嗡地一声。
会计脸色一变:“你这是质疑我?”
“不敢。”她笑嘻嘻,“我就是怕您眼神不好,毕竟这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您要是看岔了,回头公社查账,我可不背锅。”
老赵在边上听着,咳嗽两声:“晴晴,话别说太满。会计是公家人,登记有据。”
“赵叔。”她转头,笑容不减,“那您说,昨儿大雨,是谁拿油纸护的麦?是谁喊人挪堆、压角、别拿被子盖?我要是不干,您家麦种现在都长毛了。”
老赵被堵得说不出话。
这时江砚洲往前一步,声音不高,但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我家麦子,一粒没少。东头那片干麦,是她拿油纸盖的,晒得最早,收得最齐。你少分她三十斤,就是少分集体的功劳。”
全场静了半秒。
会计抬头看他,脸色发白:“江队长,规矩是规矩,不能因为是军属就——”
“我不是以军属身份来要麦子。”江砚洲打断他,眼神冷下来,“我是以民兵队长的身份,提醒你——今年粮仓所有出入记录,我都有权调阅。你要现在不补,我就去公社,当着革委会的面,一袋一袋对。”
这话一出,连老赵都变了脸。
会计手一抖,笔差点掉地上:“你……你这是威胁?”
“不是威胁。”江砚洲声音沉,“是提醒。三十斤麦子,现在补。不然,明天我就带人查仓。”
人群炸了。
“乖乖,江队长今天发威了!”
“平时冷得像块冰,怎么一到晴晴这就炸了?”
“人家是两口子,你懂啥。”
会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咬牙从旁边麻袋里舀了三十斤麦,哗啦倒进慕晴的口袋。
她掂了掂,笑眯眯:“哎哟,还挺沉。会计叔,下次数数前,记得带秤,别拿眼估,容易闪着脑子。”
江砚洲接过麻袋,扛上肩,转身就走。
她赶紧跟上,走到半路忍不住笑出声:“大佬,你刚才那气势,差点把我吓跪了。我还以为你要掏枪呢。”
“不值得。”他目视前方,“为三十斤麦,不值得动枪。但为你,值得动规矩。”
她一愣,脚步慢了半拍。
回村路上,李婶追上来,扒着她的胳膊:“晴晴啊,你这命真是好。江队长平时看谁都不带眼神的,今儿为了你,当众发火,连老赵都不敢吭声。”
“他就是轴。”她嘴上说着,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认死理,护短。”
“护短?”李婶乐了,“他那是把你当心尖子护!刚才那样子,哪是护短,是偏心偏到骨头里了!”
慕晴没接话,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夜里,她偷偷摸进厨房,从布包夹层掏出一捧金灿灿的新麦,轻轻倒进粮缸。麦粒落下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麦穗。
银镯忽然一烫,她指尖一颤,低头看去,那捧麦子泛着极淡的微光,转瞬即逝。
“行吧。”她小声嘀咕,“既然你敢当众给我撑腰……那我也不能让你饿着。”
江砚洲在院外劈完最后一块柴,斧子往木墩上一插,抬头看了眼厨房的窗。灯灭了,屋里静悄悄的。
他没动,就站在那儿,听着夜风。
第二天一早,分麦名单贴在晒场公告栏上。有人路过,忽然咦了一声。
“你们看,慕晴家那栏,‘实发’后面,怎么多了一行小字?”
众人围过去,只见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补三十斤。江砚洲监发。”
没人知道是谁写的。
但老赵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最后掏出橡皮,停在半空,又慢慢放下了。
会计路过时瞥了一眼,脸色铁青,想擦,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风一吹,纸页哗啦响,那行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慕晴扛着麻袋从旁边经过,扫了一眼,咧嘴一笑,冲那行字比了个手势。
江砚洲在不远处整理农具,察觉她的动作,抬眼望来。
她冲他扬了扬下巴。
他没笑,可眼底亮了一下。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嘀咕:
“这江队长,真是……啥都给她兜着。”
她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抬起手,把腕间的银镯往袖子里压了压。
月光昨夜晒过粮缸,今早的风又吹过晒场。
斧子还插在木墩上,刀刃朝天,映着日光,像一道无声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