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悦的小画还没干,颜料在纸上洇出一块红点,像颗歪歪扭扭的糖。慕晴把锅盖掀开一条缝,热气扑上来,她顺手抹了把脸,听见外头李嫂的声音。
“晴晴!你在家不?”
门没关严,风一吹就晃荡。李嫂抱着个布包进来,脸上带着笑,可那笑绷得紧,像是硬扯出来的。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头露出半截绣了一半的鞋垫,针脚细密,花是并蒂莲。
“又绣这个?”慕晴夹了勺咸菜放进碗里,“供销社收都不要,说样式老。”
李嫂坐下来,手指绕着衣角搓了两下,“我知道……可不绣这个,我还能干啥?张嫂前两天去镇上帮人洗衣服,一天挣八毛,人家还嫌她手粗。”
慕晴扒了口饭,没接话。她知道李嫂男人去年冻伤了腿,退了役,现在靠抚恤金过日子。张嫂更难,男人牺牲在边境,她一个人带俩娃,连煤球都舍不得多买。
“你们就不能合计点别的?”她放下筷子,“整天窝在家里等米下锅,等得来才怪。”
李嫂愣了,“还能有啥路子?咱们又不能进厂,也不能当兵。”
慕晴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谁说女人不能挣钱?咱又不是泥捏的。”
她站起来,从布包夹层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一页空白处,拿铅笔写写画画。李嫂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糖”“肥皂”“火柴”“针线”,底下还画了个方框,写着“小卖部”。
“你疯啦?”李嫂声音一下子高了,“家属院谁家没个自留地?谁稀罕跑你这儿买东西?再说,进货钱哪儿来?租房子谁批?”
“钱咱们凑。”慕晴把本子拍桌上,“一家出五块,十个人就是五十。房子用我家杂物间,反正堆的都是破筐烂席子。货我有门路,保你比供销社便宜两成。”
李嫂瞪眼,“你哪来的门路?你娘家能供你这么多货?”
慕晴眨眨眼,“我有个表姐,在省城批发站上班。她男人管仓库,偷偷往外带东西没人查。我不告诉你细节,免得你睡不着觉。”
李嫂半信半疑,“那你不怕出事?要是被查了……”
“查什么查?”慕晴打断她,“我又不卖烟酒枪炮,就卖点日用品。再说了,咱们是军属,为部队稳定做贡献,领导还得表扬我呢。”
她说完自己先乐了,端起碗继续吃饭。李嫂坐在那儿,手指还在搓衣角,可眼神已经变了,从愁苦变成一点亮光。
第二天晌午,张嫂也来了。她听完主意,第一句话是:“我要参加。”
“你不怕被人说抛头露面?”慕晴问。
“我怕啥?”张嫂冷笑,“我男人死在雪地里时,没人说我该躲屋里哭。现在我想活命,倒要被人戳脊梁骨?”
她掏出五块钱,纸币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舍不得花。
“这钱是我给孩子存的冬衣钱。”她说,“但我得让他们知道,娘不是只能低头捡煤渣的人。”
慕晴没说话,把钱收进本子夹页,然后从布包里摸出一包蜜渍山楂条,撕开一角递给她们,“尝尝,这是我‘表姐’新到的货。”
李嫂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睁大,“这味儿……又酸又甜,还不粘牙!哪来的?”
“别问。”慕晴摆手,“你就说,要是摆在柜台上,能不能卖出去?”
“卖不出去我把脑袋拧下来!”李嫂拍桌子,“这要是能天天有,我敢说全家属院的孩子都得围着转!”
当晚,七位军嫂挤在慕晴家炕上。有人带了暖壶,有人拿了小板凳,还有人把孩子哄睡了才溜出来。慕晴把账本摊开,教她们怎么记“进”和“出”,怎么算利润分成。
“赚了钱,按股分。”她说,“赔了算我的,反正我男人是连长,饿不死我。”
张嫂红了眼圈,“晴晴,你这是拿自己垫底啊。”
“少来这套。”慕晴戳她脑门,“你要真感激我,就给我好好干。以后谁迟到、谁偷吃样品、谁私藏收入,我就让她儿子娶不到媳妇。”
众人哄笑,气氛一下子松了。
第三天,杂物间腾了出来。几张旧桌子拼成柜台,木牌子用红漆写了“便民小卖部”四个字,挂在门口。慕晴半夜进了空间,从暖房搬出二十条毛巾、三十包火柴、五斤糖果、十块肥皂,全用麻袋装好,天亮前悄悄运进去。
开张那天,她让李嫂煮了一锅红糖姜茶,摆在门口免费喝。张嫂负责招呼人,手里捏着算盘,紧张得手指发抖。
起初没人来。几个路过的大妈瞥一眼,嘀咕:“女人开店?瞎胡闹。”
慕晴不急,抓了把山楂条放在小碟子里,端到路边,“来来来,尝一口,不好吃不要钱!”
小孩最先上钩。一个五岁男孩舔了下,眼睛亮了,“妈!这个好吃!”
大人跟着围过来,一尝果然不一样。普通山楂条又干又涩,这个软糯香甜,还带着果香。
“多少钱一包?”有人问。
“五毛。”慕晴答。
“贵了!”那人摇头。
“那您走吧。”慕晴立马收碟子,“我们不求人买,您不吃有人吃。”
那人没走,犹豫半天掏钱买了两包。开了头,后面就顺了。火柴卖得最快,一盒三分工,比供销社便宜两分。毛巾质地厚实,洗三次都不掉毛,老太太们抢着买。
不到两小时,糖果和山楂条全空了。
傍晚盘点,总收入三十七块二,扣除成本,净赚十二块六。
军嫂们围在桌边,数着钞票,手都在抖。李嫂把一张一块的票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抬头,“这钱……真是我自己挣的?”
“不然呢?”慕晴靠墙站着,“难不成是我变戏法变出来的?”
“可这钱……”张嫂声音发颤,“我拿着它,突然觉得腰杆直了。”
慕晴笑了,“这才刚开始。下个月我让我‘表姐’送批玻璃杯来,冬天喝热水用得上。再往后,咱们还能卖童装、卖文具。”
“你就不怕赵干事找麻烦?”李嫂压低声音。
“他要敢来,我就请他喝姜茶。”慕晴冷笑,“顺便问他,军属自力更生犯哪条纪律了?要是他说得出,我把店砸了都行。”
众人又笑起来,笑声传到院外。
江安放学回来,看见一堆阿姨在他家门口数钱,吓一跳,“妈,你开银行了?”
“比银行强。”慕晴塞给他一块糖,“这是妈妈和邻居们一起挣的。”
江悦从幼儿园回来,听说家里开了店,非要进去看看。她踮脚够柜台,指着墙上写的“禁止赊账”四个字念:“禁……止……赊……账。”
“对。”慕晴点头,“谁想赖账,就让他儿子打光棍。”
江悦认真记下,第二天在幼儿园宣布:“我家开店了!不准欠钱!欠钱的人没有糖吃!”
晚上,慕晴在厨房煮粥,听见窗外传来李嫂她们收拾货架的声音,夹杂着笑语。江安趴桌上写作业,江悦坐在小板凳上画画,画的是一个挂着牌子的房子,门口站着好几个穿碎花袄的女人。
慕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把锅里的粥搅得更匀了些。
她手腕上的银镯忽然轻轻一震,表面浮出几个小字:【花生熟了,再不摘老鼠要来偷。】
她翻白眼,“你能不能挑个我闲的时候提醒?我现在是老板娘,不是种地的。”
镯子安静了一瞬,又浮现一行字:【你抠门,只给老子吃剩饭。】
慕晴差点呛住,“你还想要待遇?信不信我把你扔井里泡三天?”
她话音刚落,江安抬起头,“妈,你说谁呢?”
“我说你爸。”慕晴面不改色,“整天就知道吃,也不干活。”
江安信了,低头继续写字。江悦却咯咯笑起来,举起画,“娘,我也给你分糖。”
慕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窗外,月光照在小卖部门口的木牌子上,漆写的字清晰可见。一阵风刮过,门帘晃了晃,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货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