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檐角的水珠一串串砸在石阶上,溅起的泥点子飞到窗纸上,啪啪响。
慕晴把布包往肩上一甩,顺手抄起门后那把竹骨伞。伞面早裂了道口子,风一吹就鼓起来,像只扑腾的瘸腿鸡。
“你站那儿干啥?”她歪头看江砚洲,人已经跨出门槛,“挡雨啊?让让。”
他没动,军装扣到最顶上一颗,眉头拧着:“大队部的事,别人去不行?”
“别人不知道清单放哪儿。”她抖了抖伞,裂口哗地张开,“再说了,我答应了会计婶今儿一定送到,说话得算话。”
“河涨了。”
“我知道。”
“桥塌了。”
“我也知道。”
她踮脚把伞往他头上一罩:“你看,我连这个都带了,专业抗洪二十年。”
他盯着她,嗓音压低:“昨晚上还说要活到九十岁给我剥花生,今儿就敢蹚浑水?”
“那不一样。”她笑出小梨涡,“你不是说都依我吗?瓦房要盖,路也得走。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缩屋里做梦吧?”
他喉结动了动,终是伸手把伞夺过去,往地上一戳:“我陪你去。”
“不用。”她转身就走,“你巡逻去吧,别耽误正事。”
他三步并两步追上来,一把扯住她手腕:“我说了,陪你去。”
她回头,雨帘里他眼底发沉,像压着没落下来的雷。
她忽然笑:“江队,你这算不算以权谋私啊?民兵队长不执勤,跑来给我撑伞?”
“嗯。”他应得干脆,“私心重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往村口走,路上碰见几个缩在屋檐下抽烟的老头,直咂嘴。
“江家这媳妇,胆儿真肥。”
“可不是,那河现在下去,骨头都得冲散架。”
“人家有靠山啊,你没瞧见江队那眼神?恨不得拿身子给她挡雨。”
慕晴听见了,回头扬声喊:“王叔,等我回来请你吃蜜薯!保你三天不拉屎!”
老头呛得直咳:“你这丫头,嘴咋就这么欠!”
江砚洲低头看她,嘴角抽了抽:“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吉利的太贵,我穷。”她耸肩,“再说了,我说实话,他们才信我真有好东西。”
快到河口时,风猛地一卷,伞“砰”地翻了底,竹骨咔嚓断了一根。她干脆把伞往泥地一插,双手抱胸:“得,省事儿了。”
眼前那条平日里小腿深的小河,现在浑浊翻滚,夹着断枝烂草直往下冲。原先那座木桥只剩两截桩子露在水面,像被咬断的骨头。
几个村民在岸边探头,直摇头。
“过不去咯。”
“等雨小了再说。”
慕晴往前一站,裤脚一挽:“我试试。”
江砚洲手一伸,拦在她身前:“不行。”
“你有更好的法子?”她挑眉。
他没说话,弯腰开始解鞋带。
“哎?”她愣住,“你干啥?”
他把军靴脱了,袜子也扯下来塞进鞋筒,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青筋微微凸起。
然后他蹲下,背对着她,声音平静:“上来。”
“啊?”
“我说,”他头也不回,“媳妇,我背你过去。水凉,别冻着脚。”
她站在那儿没动,雨顺着发梢往下淌,滴进脖子里。
她本来想笑的,说句“江队你还挺会演偶像剧”,可看着他湿透的肩背,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一点涩意。
她轻轻趴上去,手环住他脖子。
“江哥。”她贴着他耳朵说,“我抱紧了。”
“嗯。”他应了声,站起身,一步踩进水里。
河水猛地打上来,冰得人一激灵。他稳了稳,继续往前走。
水渐渐没到大腿,暗流在脚底乱窜,碎木撞在腿上,生疼。他每一步都踩得极慢,脚底试探着落点,像在雷区穿行。
她伏在他背上,听见他呼吸变沉,心跳却稳得惊人。
“你说你以前倒霉,现在倒成了我专属摆渡人。”她忽然笑出声。
他喘了口气:“嗯,这辈子,只渡你。”
她鼻子一酸,赶紧把脸埋进他湿透的衣领里。
走到河心,脚下突然一滑,石头滚动。他身子一歪,猛地单膝跪进水里,水哗地扑上来。
“江哥!”她惊叫。
他立刻稳住,手反扣住她小腿,硬是撑着站直:“别怕,我在。”
她搂紧他脖子,声音发颤:“你要是摔了,我可不给你剥花生。”
“那我更得走稳了。”他低笑一声,继续往前。
终于踩上对岸,他把她放下来,没松手,先低头看她鞋袜。
“湿了。”他皱眉,伸手去摸她脚踝,“冷不冷?”
“还行。”她抽了抽脚,“你管这么多?”
他又伸手,摸她耳垂。
“热的。”他松了口气,“没着凉。”
她看着他狼狈样——头发糊在额上,衣服贴在身上,裤腿全是泥,连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她忽然踮脚,蹭了蹭他冰凉的鼻尖:“江哥,你说咱俩以后老了,你还背我过河不?”
他哑声:“只要你愿意,我一辈子都背你。”
她笑:“那说好了,不许反悔。”
“嗯。”
他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大队部走。
雨还在下,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没再说话,只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快到大队部时,她忽然说:“江队。”
“嗯?”
“你刚才是不是偷偷用了军用步法?”
他脚步一顿:“什么?”
“别装了。”她撇嘴,“我看见了,你过河的时候,左脚先探,右脚跟进,重心压低,标准战术移动。你当我瞎?”
他沉默两秒:“……怕你摔。”
“那你下次能不能别这么严肃?”她嘟囔,“搞得像在执行秘密任务似的,我都想敬个礼了。”
他侧头看她:“你不害怕?”
“怕啊。”她咧嘴,“但怕归怕,事儿还得办。再说了——”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有你在这儿,我怕也得往前蹽。”
他喉头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往掌心裹了裹。
大队部门口站着会计婶,一见他们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赶紧迎上来:“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大的雨你还真来了?”
“答应你的事,哪能黄?”慕晴把布包递过去,从夹层抽出一张干爽的纸,“清单在这儿,核对吧。”
会计婶接过一看,激动得直拍大腿:“太好了!书记正愁呢!这下防汛粮能按时发了!”
慕晴摆手:“别谢我,谢我男人。”她指了指江砚洲,“要不是他背我过来,我现在还在河那边喊救命呢。”
会计婶笑得合不拢嘴:“江队,你们家这媳妇,真是又硬气又会捧人!”
江砚洲站在雨里,没笑,也没谦虚,只低头看了眼慕晴湿透的鞋尖,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浆的裤腿。
他忽然说:“以后下雨,我来送。”
“那不行。”慕晴叉腰,“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责任。咱俩谁也别想替谁扛一辈子。”
他盯着她,眼神沉了沉:“那我只扛你。”
她一愣。
他牵着她的手,抬起来,贴在自己心口。
“这儿。”他说,“一直有你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