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落笔。
字迹不再是往日的龙飞凤舞,锋芒毕露,而是变得沉稳,内敛。
【儿臣不孝,此前行事莽撞,有负父皇教诲,致使皇爷爷灵前生乱,此乃大罪。】
【父皇将儿臣贬斥南京,看似惩戒,实为爱护。儿臣于文渊阁中,遍览洪武、永乐两朝档案,方知帝王之术,不在杀伐,而在人心。】
【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今日方才领悟。】
【儿臣在此立誓,若得承继大统,必将施仁政,爱百姓,绝不滥杀一人,绝不轻启刀兵。定会做一个,让父皇、让皇爷爷、让太祖高皇帝都放心的……好皇帝。】
写到最后,朱瞻基已是泪流满面。
他将那份还带着泪痕的奏疏交给杨荣。
“拜托了。”
“殿下放心!臣,万死不辞!”
杨荣重重叩首,接过奏疏,转身飞奔而出。
京城,乾清宫。
朱高炽躺在龙床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
皇后张氏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早已哭成了泪人。
就在这时,杨荣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冲进了寝殿。
“陛下!太子殿下的奏书!”
听到“太子”二字,朱高炽原本涣散的眼神,忽然凝聚起一点光彩。
张氏连忙接过,展开,轻声念诵起来。
当听到朱瞻基说“方知帝王之术,不在杀伐,而在人心”时,朱高炽的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当听到朱瞻基立誓要“施仁政,爱百姓”时,他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天幕之上。
朱元璋激动得一拍大腿。
“好小子!咱这大孙子,总算是开窍了!”
“这才是当皇帝的样子嘛!知道百姓才是根!知道不能瞎搞乱杀!不错!真不错!”
朱棣也是一脸的欣慰,看着画面里那个终于长大了的孙子,又看看病榻上自己那个胖儿子,眼神复杂。
“高炽……他……教得很好。”
“是啊是啊!”朱元璋连连点头,可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扭头看向一旁淡定喝茶的时靖。
“不对啊时靖先生,你不是说,那个叫于谦的小子,能给咱大明续命二百年吗?”
“你看咱重孙现在这觉悟,那叫一个高!整个一明君圣主预备役啊!他当皇帝,大明怎么还需要别人来续命?难道他后面……会出什么岔子?”
朱元璋的担忧,也是朱棣的担忧。
是啊,如果朱瞻基能成为一代圣君,那于谦的作用又在哪里?
难道……
寝殿内。
听完了整篇奏书,朱高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吐出,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泄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张氏和周围的臣子们摆了摆手。
“都……都下去吧。”
“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陛下……”张氏还想说什么,却被朱高炽用眼神制止了。
众人只能含泪退下。
空旷的寝殿里,只剩下朱高炽一人。
他望着头顶的承尘,喃喃自语。
“爹……儿子……没给您丢人。”
“瞻基他……长大了,他会是个好皇帝。”
“我这一辈子,虽短暂,却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天下万民了。”
说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解脱的笑容。
天幕上,朱元璋和朱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卧槽!他要没了!”
“时靖先生!快!快想个办法啊!”
朱元璋急得跳脚,指着画面里的朱高炽。
“咱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你好歹让他见见他爹啊!让他爹亲口跟他说一句,他做得很好!这总行吧!”
朱棣也眼眶泛红,看着自己那个只当了不到一年皇帝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时靖放下茶杯,看着急得团团转的两位皇帝,挥了挥手。
下一秒。
即将陷入永恒黑暗的朱高炽,忽然感觉眼前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身穿龙袍,威严霸气的父亲,永乐大帝朱棣。
另一个,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朱高炽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回光返照的幻觉吗?
“爹?”
朱高炽虚弱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那道熟悉又威严的身影。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父皇已经驾崩十个月了,自己亲眼看着他入殓下葬,怎么会……
人死前的幻觉,果然是什么都能看见吗?连太祖高皇帝都出来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准备就此合眼,接受这永恒的安宁。
“混账东西!看哪里呢!”
“老子活生生站在这儿,你看都不看一眼?!”
这声音……
这语气……
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朱高炽浑身一个激灵,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被这声呵斥给吼得蹿起一小撮火苗。
他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真的是他的父亲,永乐大帝朱棣!
“爹……?”
朱高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你……你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朱棣几步上前,看着病榻上的儿子,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愧疚,可嘴上依旧不饶人,“要不是时靖先生,我早就去见你皇爷爷了!”
朱棣说着,猛地一侧身,指向站在一旁,喝着茶的年轻人。
“高炽,这便是时靖先生!是他救了我的命!”
朱高炽的目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个清秀得过分的年轻人。
国师……时靖?
可当他的视线越过时靖,他整个人都懵了。
那张脸……
那张在无数画像上,在宗庙牌位上,在每一个大明子孙心里的脸!
朱高炽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
“皇……皇爷爷?!”
如果说看到朱棣是幻觉,那看到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这算什么?
地府开家庭会议,提前把自己也叫上了?
“哼!你小子还认得咱!”
朱元璋走上前来,打量着自己这个大孙子,虽然嘴上哼着,但眼神里的赞许却藏不住。
“不错!真不错!”
朱元璋一屁股坐在床沿,龙榻都被他坐得微微一震。
“你当皇帝这十个月,咱在天上……咳,在旁边可都看着呢!”
“废除苛政,体恤百姓,给那些被你爹贬谪的臣子平反,干得都挺好!比你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爹强多了!”
朱元璋给了旁边的朱棣一个白眼。
朱棣嘴角抽了抽,却不敢还嘴,只能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站在一边。
听到皇爷爷的夸奖,朱高炽激动得满脸通红,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皇爷爷……爹……”
朱高炽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意。
“能……能在临死前,见到你们……听您夸我一句……儿子……孙儿……死而无憾了……”
“你们……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大限已至,就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