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盛飞望着女儿关切的眼神,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多想就此停下,让这副老骨头好好歇息片刻。可昨日宁王那句本王想娶她犹如一柄钝刀,至今仍在心口来回磨着,每一下都带出暗红的隐痛。
然而看着女儿为他斟茶时低垂的眉眼,那掩不住的担忧与懂事,他心头又涌起一阵暖意。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他欣慰地想着,眼角细密的皱纹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触到那些岁月刻下的痕迹。这些日子,这些皱纹又深了几分。但想到女儿日后在京中的处境,他挺直了腰板。
爹没事。他朝女儿笑了笑,那笑容里盛着满满的欣慰与疼惜。
“为父要进宫面圣,你和奶娘在府上好好待着,为父去去就回。”
“爹爹现在火急火燎的进宫面圣,可是为了女儿?”
蓝盛飞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女儿的目光太过通透,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傻丫头...他终是叹了口气,道:朝堂之事,哪有你想的这般简单。
他欲要离开, 蓝婳君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的拽住了他的衣袖。
“昨日……”昨日长街那一幕蓦地浮现在她眼前,萧御锦的玄色蟒纹靴踏过青石板,他不由分说的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按在冰冷的墙上。——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以亲王之尊行登徒子之举,将朝廷法度、宗室体统统统踩在脚下。
她此刻多么想将此事告诉父亲,可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下。
告诉爹爹又如何?这世道向来如此——男子风流是佳话,女子受害反倒成了罪过。更何况那是宁王殿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到时候定会说她狐媚惑主不知检点,连带着爹爹也要被参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她想起当年,表哥当众撕破了她的衣衫,最后被指责的那个人却是她。
陈府的老嬷嬷们见了她都说:”姑娘家的名声坏了,比死了都可怕。”
她至今都记得那天,陈瑶表姐倚着雕花窗棂,蔻丹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窗纸。要换作是我呀,早该晓得找根白绫,全了祖宗的体面。
可明明是男人的错,却要女人拿命来还。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落下。
“婳儿听话,爹去去就回。”他柔声劝道。蓝婳君的小手却依旧死死的拽着他的袖口不肯松开。
蓝盛飞望着女儿突然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唇,心头猛地一揪。
怎么委屈成这样?
婳儿,到底怎么了?他声音沉了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女儿的脸。
婳君却只是摇头,攥着他衣袖的手指节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不能开口,也不敢开口。宁王权势滔天,若父亲一时激愤做出什么,整个蓝家都会万劫不复。
蓝盛飞见女儿如此,心中疑云更甚。
可是有人欺辱了你?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滚过。
是宁王?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
蓝婳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又迅速垂下眼帘。这一瞬的失态,已足够让蓝盛飞确定心中所想。
女儿骤然苍白的脸色证实了一切。蓝盛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发黑。
爹爹!蓝婳君见他面色铁青,急忙拉住他,“我给您看样东西。”她连忙拿出萧御湛给她的那方帕子。
那帕子虽然褪色,蓝盛飞却一眼便认出那是亡妻子遗物。
“谁给你的?”蓝盛飞声音变得嘶哑。
“萧御湛。”蓝婳君说着,展开帕子,之间上面用血手指写着“郭相通敌…军报有诈...速告...”
蓝盛飞接过那方褪色的帕子,指腹摩挲过上面已经泛褐的血字。他的眼神从震惊逐渐转为凝重,最后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怎么会有你娘的遗物?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意。
蓝婳君道:“他说这是他十年前在雁门关废墟里发现的,当时就死死的攥在娘亲的手里。”
蓝盛飞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缓缓摇头:傻丫头,他在骗你。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帕子边缘,声音低沉而笃定:十年前,萧御湛根本不曾去过边关。那时他尚在京城,刚好那年,他的生母德妃娘娘薨了。”
蓝婳君闻言一怔:那这帕子......
定是有人暗中交予他的。蓝盛飞眼中闪过一丝深思,他不能透露真正的来源,便只能谎称是自己所得。而他选择在此时将帕子交给你......
他忽然收声,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思索什么。
爹的意思是......蓝婳君轻声问道。
蓝盛飞收回视线,神色凝重:这说明,有人想借萧御湛之手,将这桩旧事重新翻出来。而这个人,很可能与当年的真相有关。”
他缓缓将帕子折好,指尖在血字上停留了一瞬:萧御湛选择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说明此事背后牵连甚广。他不敢明言,却又不得不提醒我们......
蓝盛飞的声音愈发低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朝堂之上,能让他堂堂皇子都忌惮至此的,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他忽然收声,抬手向上指了指,意有所指。
蓝婳君心头一震:爹是说......
蓝盛飞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他走到窗前,确认四下无人,才继续道:郭相这些年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皇上未必不知情。但若连萧御湛都不敢明言,只能借你之手将这帕子送来,说明此事恐怕已经触及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他转身凝视女儿,一字一句道:婳儿,记住,从现在起,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要烂在肚子里。这帕子上的秘密,很可能是要人命的。
蓝盛飞突然转身,枯瘦的手指紧紧扣住女儿的肩膀:婳儿,还有一事你务必谨记——这京中之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只能信一半。
他的目光如刀,似要剖开这繁华表象下的腌臜:朝堂上的恭维话里藏着刀,闺阁间的体己话里掺着毒。就连为父此刻所言,你也要留三分清醒。
蓝婳君怔然,却见父亲从袖中抖落一枚铜钱,在掌心转了个面:就像这铜钱,正面是,背面却是年号。京中人的话,你永远要翻过来看看背面写着什么。
窗外忽有夜枭啼鸣,凄厉如笑。蓝盛飞压低声音:宁王表面倾慕于你,背后就是为了父亲手中这三十万兵符,萧御湛送来血书,未必没有自己的盘算。
他忽然噤声,指了指皇宫方向,喉结滚动:那位金口玉言的,今日夸你是闺秀典范,明日就可能说你惑乱宫闱。这京城啊,就是个镶金嵌玉的戏台子,人人脸上都戴着描金面具。
蓝婳君指尖发凉。她想起在江南老宅时见过的那些腌臜事——大舅的第三房姨娘投了井,捞上来时肚子鼓得老高;大舅的通房丫头吊死在偏院的歪脖子树上,脚下还淌着一滩黑血;更不用说那些悄没声息就消失的丫鬟们,过几日总能在后巷的阴沟里找到裹着破草席的尸首。
那些时候,府里的老嬷嬷们总是撇着嘴说:作孽哟。然后转头就吩咐小厮们去请稳婆来给大舅新纳的姑娘诊脉。
可如今看来,江南后宅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起京城这潭浑水,竟像是孩童过家家般干净。至少那些肮脏都摆在明面上,而这京城里的刀光剑影,却都藏在锦绣华服之下,裹着蜜糖砒霜,叫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她忽然觉得可笑。在江南时,她还以为世间最恶不过是一碗堕胎药,一条白绫。
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恶,是能让一个皇子都不敢说真话,能让一个宰相毒杀命妇却逍遥法外,能让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还让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婳君忽然更加明白父亲当年的苦心。
父亲将她送去江南寄人篱下十年,
是为她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了。
“父亲说的,女儿都明白了。”
蓝盛飞闻言,露出欣慰又苦涩的笑:记住,真话往往藏在没说出口的那半句里。就像你娘这帕子...他轻抚血字边缘的空白,这些没写完的话,才是最要紧的。
[ 这盘棋局里,人人都算尽了机关,却独独漏算了宁王萧御锦的一颗真心。 ]
[ 可谁能想到,那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宁王殿下,将来竟真把一颗心赔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