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料风波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那场与李哥短兵相接的较量让林晓梦心力交瘁,却也让她对规则和责任的运用多了几分硬朗的理解。她以为接下来能稍微喘口气,专注于内部管理和“班前五分钟”的缓慢推进,却没想到,现实的考验总能以更刁钻的角度袭来,这一次,直击她内心关于服务本质的认知。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早高峰,站厅里照例充斥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林晓梦正在安检区域后方协调引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各条通道的运行状况。突然,她注意到三号口靠右侧的通道,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滞缓,后方开始响起不耐烦的催促声。
她立刻望过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大爷,正颤巍巍地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老年保健”字样的无纺布手提袋放上安检机传送带。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放好袋子后,又手扶传送带边缘,小心翼翼地试图迈过那道不高的金属坎。
“快点啊老爷子!”
“大家都赶时间呢!”
“能不能利索点!”
后方等待的乘客中,抱怨声此起彼伏,一个穿着西装、不停看表的年轻男子更是眉头紧锁,满脸不悦。
眼看老人因催促而更加紧张,脚步越发不稳,林晓梦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快步上前,伸手稳稳地扶住了老人的胳膊。
“大爷,您别急,慢点,我扶您。”她轻声说着,同时侧过身,对后面的乘客提高音量,“各位乘客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照顾一下老人,谢谢大家理解!”
她搀扶着老人慢慢通过安检门,又帮他把那个沉重的手提袋从传送带另一端取下来,递到他手里。整个过程,她一直保持着耐心和微笑,尽量用身体挡住后方部分不满的视线。
老人连声道谢,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蹒跚着走向闸机。通道恢复了正常通行速度,但刚才那短暂的延误,显然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不快。
林晓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日常工作中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基于基本人性的援手。然而,她低估了早高峰时段,时间在一些乘客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投诉机制的“灵敏”程度。
下午,她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桌上的内部通讯系统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来自劳务公司的“服务瑕疵通知单”。
她的心猛地一沉,点开详情。
投诉时间、地点与她搀扶老人的事件完全吻合。
投诉内容赫然写着:“安检通道工作人员(工号:xxxxx 林晓梦)因协助一名行动缓慢老人,造成通道拥堵近两分钟,严重影响后方乘客通行效率,服务意识欠缺,未能有效平衡不同乘客需求。”
投诉结果判定:情况基本属实,记一般服务瑕疵一次,纳入当月绩效考核。
白纸黑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晓梦脸上。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荒谬、委屈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关于管理硬朗的认知。她几乎是颤抖着关掉了通知页面,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做错了什么?尊老爱幼,不是最基本的道德要求吗?扶助行动不便的乘客,难道不是地铁服务应有的温度吗?为什么一次出于善意的搀扶,换来的不是理解,而是一纸冷冰冰的“服务瑕疵”通知?
绩效考核……那本就微薄的收入,可能因为这次“瑕疵”而再次缩水。更重要的是,这种评价像一根刺,否定着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的、试图在冰冷规程中保留一丝人性化服务的努力。
李哥要是知道了……她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副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嘴脸。“看吧,我就说,搞那些虚的没用,按规矩来最保险!”——他一定会这么说。
王姐推门进来,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靠在椅子上,关心地问:“晓梦,怎么了?不舒服?”
林晓梦张了张嘴,想倾诉满腹的委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姐眼尖,瞥见了还没完全关闭的电脑屏幕上那熟悉的通知单格式,瞬间明白了过来。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晓梦的肩膀:“别往心里去,这种事……唉,有时候就是没办法。公司只看数据和结果,不管你是为什么。”
“可是王姐,那是位老人啊!我难道看着他摔倒不管吗?”林晓梦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王姐语气充满无奈,“但公司有公司的考核标准,‘效率’是硬指标。以后……以后类似情况,可能得……更快一点,或者想其他不影响通道的办法。”连王姐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见这套考核逻辑的根深蒂固。
林晓梦沉默了。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一边是铁一般的规程和效率至上的考核,另一边是活生生的人性需求和无法抛弃的良知。这个平衡点,究竟在哪里?
严格按规程,对老人视而不见,加快速度?她做不到。
坚持人性化,放缓速度提供帮助,就要承受投诉和处罚?这公平吗?
这个“贴心”反而招致的投诉,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从未深入思考过的一扇门——在公共服务领域,严格规程与人性化服务之间,存在着一个难以调和的灰色地带。而这个地带的权衡,往往需要一线工作者独自承受所有的压力和委屈。
她想起陈默的问题:“管理的核心是管‘事’还是管‘人’?”此刻,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变得更加模糊和沉重。当“事”(效率、规程)与“人”(特殊需求、人性关怀)发生冲突时,管理者该如何抉择?系统又该如何评价这种抉择?
下班后,林晓梦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那份“服务瑕疵通知单”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作为一名基层管理者,她不仅要在团队内部平衡各方,更要在僵硬的系统规则与复杂的人性现实之间,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而且常常是孤独的走钢丝。
成长的烦恼,原来不仅仅来自人际关系,更来自于这种理想与现实、道德与规则之间的深刻矛盾和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