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斯特小姐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在放学后单独面对汤姆。那天下午,一封措辞严谨却难掩焦虑的信件被送到了斯林顿家。
亲爱的斯林顿先生与夫人:
恳请二位于明日(星期四)下午三时拨冗来校,就汤姆·斯林顿同学在课堂上的行为表现进行一次面谈。此事涉及对课堂教学秩序的严重干扰以及对历史事实的不当解读。
您诚挚的,
埃诺拉·邓斯特
(圣玛格丽特小学地理教师)
星期四下午,斯林顿夫妇准时出现在了校长室外。斯林顿先生穿着笔挺的三件套西装,斯林顿夫人则是一套得体的珍珠灰色裙装,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许忧虑,但更多的是想要解决问题的诚意。
邓斯特小姐和校长莫顿先生——那位总是表情严肃的男士——一起接待了他们。小小的会客室内,气氛凝重。
“斯林顿先生,夫人,”邓斯特小姐率先开口,语气激动地复述了昨天地理课上发生的一切,尤其强调了汤姆那些“颠覆性”和“不合时宜”的言论。
“…这不仅仅是对课堂纪律的挑战,更是对…对帝国历史观的质疑!这在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上,是极不寻常且令人担忧的!”
莫顿校长沉默地听着,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在斯林顿夫妇和汤姆身上移动。
斯林顿先生耐心听完,沉吟片刻,开口说道:“邓斯特小姐,莫顿校长,首先,我为汤姆干扰课堂秩序的行为表示歉意。”他语气诚恳,“但是,关于他提到的历史事实…据我所知,他阅读的《泰晤士报》确实曾有过相关报道。或许他的表达方式过于直接,但质疑与探究精神,不正是教育所鼓励的吗?”
斯林顿夫人也柔声补充:“汤姆是个非常聪明而且阅读面很广的孩子,他只是…有时不太懂得如何恰当地表达自己复杂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汤姆忽然抬起眼,看向邓斯特小姐,用他那清晰冷静的嗓音说道:“邓斯特小姐,您昨天讲解开普殖民地时提到,当地主要出口矿产和羊毛。但根据《南非矿业期刊》去年第三季度的统计,钻石出口额已超过黄金,并且羊毛产量因持续干旱下降了百分之十五。”
他顿了顿,继续道:“您使用的教材是1912年版的《帝国地理概要》,其中数据已经过时了至少二十年。”
会客室里一片死寂。
邓斯特小姐张着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根本无法判断汤姆说的是对是错,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南非矿业期刊》。莫顿校长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惊讶。
汤姆微微侧头,看向站在门外走廊上安静等待的伊莱。
伊莱仿佛心领神会,从自己的书包里轻轻抽出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矿业图表的小册子,正是《南非矿业期刊》的摘要本。他并没有递进来,只是让屋内的人能瞥见一眼。
斯林顿先生适时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如您所见,校长,先生,这孩子只是…求知欲过于旺盛,并且记忆力很好。我们或许应该引导他,而不是简单地压制他。”
莫顿校长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僵局。“斯林顿先生,夫人,我们理解汤姆同学的…聪慧。”他选择了这个词,“圣玛格丽特学校鼓励学术追求,但同样重视纪律与尊重。我们希望汤姆同学未来能以一种更…呃…更符合课堂规范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见解。”
这几乎等于委婉的让步。邓斯特小姐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莫顿校长警告的眼神下闭上了嘴。
“当然,校长先生,”斯林顿夫人立刻保证,“我们会和汤姆好好谈谈的。”
面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离开校长室走在校园里,斯林顿夫人轻轻拍了拍汤姆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坚定,“汤姆,知识是武器,但武器要选择时机使用。公开让老师难堪,并不是智慧的做法。”
汤姆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斯林顿先生则对妻子低声感叹:“老天,他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南非矿业期刊》!他是怎么从我那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到的?”
回到家一进门,斯林顿夫人脱下外套,她并没有立刻开始说教,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温和地询问,“孩子们,下午茶想吃点什么?我今天烤了司康饼。”
这种一如既往的用日常温暖化解冲突的方式,让汤姆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他准备好的防御姿态在这种纯粹的善意面前,仿佛无处着力。
享用下午茶时,斯林顿先生才切入正题,他放下茶杯,语气比在学校时更加推心置腹:
“汤姆,我们理解你的聪明。说实话,我和你妈妈都被你引用的那些数据吓了一跳。”他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但是,我的孩子,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让对手难堪,而在于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遵从你的意志。公开的对抗往往是最低效的途径。”
斯林顿夫人接过话头,眼神温柔却认真,“我们希望你能融入这里,交到朋友,而不是成为大家眼中…‘那个总是纠正老师的怪胎’。”她用了这个词,带着一丝不忍,但目的是为了点明现实。
汤姆安静地听着,用小勺缓慢地搅动着红茶,既不反驳,也不认同。他知道,这是斯林顿夫妇能给予的、最符合他们认知范围的“引导”。
他们试图将他“规训”成一个更懂得社交技巧的天才,却完全无法理解,他追求的从来不是融入,而是掌控。
下午茶后,汤姆和伊莱回到了二楼的卧室。被关上的门隔绝了楼下温暖的生活气息,汤姆脸上那层勉强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兴奋。
“你看到了吗,伊莱?”他压低声音,似乎有焰火在黑眸中燃烧,“他们害怕了。不是害怕我捣乱,而是害怕他们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害怕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