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最大的茶馆“听雨轩”永远是人声鼎沸的漩涡中心，卯时刚过，蒸腾的水汽便裹挟着廉价茶叶的涩香、各色点心的甜腻油脂气，以及汗味、脂粉味、还有角落里咸鱼篓子散发的若有若无的腥咸，混杂成一股独有的、属于市井生活的浓烈气息。油腻的方桌长凳挤得满满当当，跑堂伙计提着长嘴铜壶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尖利的吆喝声与茶客们高谈阔论的喧哗、骰子在粗瓷碗里哗啦作响的赌博声、还有说书人沙哑的醒木拍案声交织碰撞，形成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的声浪。林阳缩在最角落一张掉漆的方桌旁，后背紧贴着沁凉油腻的墙壁，面前摆着一壶最便宜的、飘着几片粗梗的“雨前毛峰”。他刻意佝偻着肩膀，眼皮半耷拉着，一副被宿醉或无聊熬得精神萎靡的废柴模样，指间一枚磨损严重的铜币灵巧地翻滚跳跃，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偶尔有认出他的茶客投来鄙夷的目光，或是压低声音议论着“林家那个废物”、“苏家退婚真是明智之举”，他也只是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混不吝的、带着点讨人嫌的傻笑，仿佛那些嘲讽不过是拂过耳边的苍蝇嗡鸣。
就在这片喧嚣之中，苏沐月的心腹侍女小蝶，穿着不起眼的青布衣裙，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挤过人群，最终坐在了林阳斜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的空位上。她点了一碟桂花糕和一壶茉莉香片，姿态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借着喝茶的掩护，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茶馆各个角落，尤其是那些面目凶悍、交头接耳的外乡人。她的任务是查访黑风寨在城内的眼线和接头点，大小姐苏沐月昨夜密令中的凝重和那禁忌词汇“燃血散”带来的寒意，让她此刻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林阳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小蝶的身影，心中了然。时机到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噼啪轻响，引得邻桌几个赌徒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浑不在意，抓起粗陶茶碗灌了一大口，随即被那劣质茶叶的苦涩和粗粝感呛得龇牙咧嘴，用力咳了几声，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桌上。他咂咂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抱怨给空气听，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越过两张桌子间的嘈杂，清晰地钻进小蝶的耳中：“啧！这破茶，比刷锅水还难喝！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邪性了，啥怪事都有……”他顿了顿，指尖的铜币“啪”地一声按在油腻的桌面上，声音带着点市井混混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感慨，“连他娘的山沟里的土匪都改行当起镖师了？你说稀奇不稀奇？黑风峡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山高林密石头多，埋点啥见不得光的东西，嘿，那可真是神仙来了都找不着影儿哦！”
“黑风峡”、“埋东西”！这两个词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小蝶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大小姐昨夜密令中那沉重的语气、仓库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还有那些讳莫如深的调查指令，所有线索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狠狠撞击！她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般射向声音来源——林家那个臭名昭着的废物少爷林阳！他正背对着她，依旧是一副没骨头的瘫软坐姿，侧脸对着她这边，似乎还在为那难喝的茶水皱眉撇嘴，嘴里嘟嘟囔囔些别的市井俚语，全是些“手气背”、“赌坊晦气”之类的废话。是他？这个被全城嗤笑的纨绔废物？巧合？还是……小蝶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职业性的警惕瞬间压倒了震惊。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盯着碗里沉浮的茉莉花瓣，用极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没有崩裂。但她的后背，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林阳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随口一句话掀起的惊涛骇浪，他甚至懒洋洋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和轻佻的眼睛，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小蝶的方向。就在与小蝶视线即将接触的刹那，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讨好又有些猥琐的、标准的废柴式笑容，甚至还扬了扬下巴算是打招呼。小蝶心头一紧，几乎立刻就要移开视线或起身离开。但林阳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那笑容也如同浮光掠影，瞬间就转向了旁边一桌正在大声划拳的酒客，仿佛刚才那一瞥真的只是百无聊赖中的随意张望。他甚至还冲着那桌人含糊不清地嚷了一句：“哥几个，手气旺啊！分兄弟点财气呗？”换来一阵哄笑和更响亮的划拳声。
小蝶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可能！这太巧了！她奉大小姐密令调查黑风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个鱼龙混杂的茶馆，而这个看似醉醺醺的废物少爷，偏偏就在她旁边“自言自语”出“黑风峡”和“埋东西”这样的关键词！是陷阱？有人知道她在查？故意让林阳这个废物来试探？还是……林阳本人……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大小姐对林阳那微妙的态度变化和那句“味道冲鼻”的深意，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思绪里。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劣质茶香和汗臭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无论这是巧合还是阴谋，这信息都太过关键！黑风峡——这正是大小姐昨夜提及、可能与黑风寨活动有关的地点！埋东西——这指向性太强了！联想到城主府失窃的寒铁矿……小蝶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不再犹豫，迅速从袖中排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动作看似平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林阳一眼，仿佛只是办完了事急着离开的普通侍女，低着头，脚步匆匆却又尽量不显慌乱地挤过喧闹的人群，朝着茶馆后门的方向快步走去，青布裙裾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水汽之中。
就在小蝶身影消失在后门帘布后的瞬间，林阳脸上那副醉眼惺忪、玩世不恭的废柴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底深处一抹锐利如刀的寒光。他指尖那枚一直翻滚的铜币倏地静止，被稳稳地按在油腻的桌面上。方才那番看似不经意的“牢骚”，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甚至那刻意转向酒客的笑容，都是他精心计算过的表演。他甚至在话语中巧妙地嵌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魂力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指向小蝶的方向，确保她能清晰地捕捉到“黑风峡”和“埋东西”这两个致命的关键词。他知道小蝶是苏沐月最信任、也最机敏的心腹之一，她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饵，已经精准地投下。他端起那碗劣质的粗茶，送到嘴边，却没有喝。碗沿粗糙的裂口摩擦着嘴唇，劣质茶叶的苦涩气息混杂着茶馆里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一股脑地涌入鼻腔。他闭上眼，玄士境初阶的魂力混合着《玄天秘录》中“灵犀感知”的技巧悄然弥散开去，如同无形的丝线，谨慎地捕捉着小蝶离开的方向。那急促却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激动，穿过茶馆后巷，朝着苏府的方向快速移动。很好。信息已送达。林阳的嘴角，在粗陶茶碗的遮掩下，勾起一抹冰冷而微不可查的弧度。苏沐月……这条线，你接住了。游戏，才刚刚开始。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摸出一颗灰扑扑、散发着刺鼻苦涩气息的丹药——正是他自制的“伪装丹”。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那熟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极致苦涩瞬间在口腔炸开，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穿刺着味蕾，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胃部剧烈痉挛翻腾。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感受着那股霸道的力量迅速蔓延全身，改变着声带的震动频率和喉部肌肉的细微形态，甚至连呼出的气息都重新带上了混浊的市井味道。几个呼吸间，他又变回了那个眼神浑浊、气息虚浮的“林家废柴少爷”。他站起身，伸了个更夸张的懒腰，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茶水的难喝和手气的背运，摇摇晃晃地汇入听雨轩喧嚣的人流，如同滴水入海，再无痕迹。只有那张油腻的方桌上，一枚磨损的铜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无人察觉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