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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吴王宫,自紫宸殿那场染血的盛宴后,便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铁幕所笼罩。

往日的威严尚在,甲士依旧林立,宫墙高耸,却再无蓬勃之气,反似一口巨大的棺椁,沉默地压抑着内里翻涌的惊涛与死寂。

空气里,隐约漂浮着一丝难以驱散的血腥味,混杂着从承晖堂方向日夜不息飘来的、越来越浓的草药苦气,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形蛛网,缠裹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吴王遇刺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纵使张谏、高郁、杜仲等人极力弹压封锁,但那日紫宸殿的惊天变故、被甲士粗暴拖走的闽国降人、以及随后数日重臣们阴沉如水的面色、宫内陡然倍增的巡逻甲士和悄无声息消失的某些内侍宫女……

一切迹象都如同渗入砖缝的血迹,无可避免地昭示着某种可怕的真相。

流言在宫墙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变得愈发具体而恐怖——大王伤势极重,呕血不止,太医束手,恐……恐有不测之忧!

这流言终是不可避免地,钻入了深宫。

瑶光殿内,王妃朱清珞正对镜梳妆,侍女手持玉梳,动作轻柔,却仍扯断了几根青丝。

铜镜中,那张雍容华贵的面容,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惶与强自镇定的挣扎。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支赤金点翠凤簪。

“娘娘……”贴身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刚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承晖堂那边……还是不让进,李内侍亲自守着,说……说大王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奴婢看到太医令出来,摇头叹息,脸色灰败得……”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女子压抑的哭泣。

“姐姐!姐姐!”人未至,声先到,带着一股甜腻却此刻全然走了调的惊惶,是花见羞。

她云鬓微乱,往日媚意横生的桃花眼哭得红肿,一身嫣红洒金裙裳也失了章法,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进来的,一把抓住朱清珞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外面都在传!说大王……大王他……遇刺了?是不是真的?伤得重不重?为何不让我们去见见?”

紧随其后,王氏也到了。她性子怯懦,此刻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比朱清珞还要白上几分,眼泪扑簌簌地落,连行礼都忘了,只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如同风雨中无助的娇花。

最后进来的是宋福金。她步履还算沉稳,一身素净的湖蓝宫装,发髻纹丝不乱,只是脸色较平日更显苍白,那双过于冷静明澈的眸子深处,锐利的光泽被一层沉重的忧色覆盖。

她默默屈膝行礼,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朱清珞强作镇定的脸和花见羞失控的情态,最后落在地上那几根被扯断的青丝上,沉默不语。

朱清珞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痉挛。

花见羞的哭问,王氏的恐惧,每一声都像针扎在她心上。她是王妃,是后宫之主,此刻却和自己的妾室一样,对丈夫的安危一无所知,被隔绝在外,只能听着那些令人心胆俱裂的流言!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明确的坏消息更折磨人。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拂开花见羞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威仪:“慌什么!宫闱重地,岂容喧哗哭泣,成何体统!”

她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宋福金沉静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大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些许小伤,静养便是。尔等各自回宫,安守本分,不得妄议,更不得听信谣言!”

然而,这番色厉内荏的呵斥,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花见羞的哭声只是稍歇,随即变为更委屈的呜咽:“可是……可是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妾身怕啊……”

正在这时,一名小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气都喘不匀:“娘…娘娘!各位主子!不好了!刚…刚承晖堂堂传出消息,说…说大王伤势反复,呕血昏迷,太医……太医都跪了一地了!”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本就紧绷的神经。

“大王!”王氏尖叫一声,双眼一翻,软软地向后倒去,幸好被身后宫女慌忙扶住。

花见羞则彻底崩溃,放声痛哭:“不会的!大王不会有事!我要去见大王!让我去见大王!”她说着,竟不管不顾地就要往殿外冲。

朱清珞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那份强撑的镇定瞬间冰消瓦解。

她猛地站起身,指甲掐入掌心,刺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备驾!去承晖堂!”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承晖堂外,气氛比往日森严百倍。

黑衣玄甲的铁签都亲卫密密麻麻,将整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刀出鞘,弩上弦,冰冷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所有无关的内侍宫人早已被清空,这里安静得只剩下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和风吹过廊檐的呜咽,如同坟墓。

王妃的仪驾急匆匆而来,尚未停稳,朱清珞便已疾步而下,花见羞和王氏被宫女搀扶着,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宋福金则沉默地走在最后。

刚踏上殿前汉白玉阶,一道瘦削却如铁铸般的身影便挡在了面前。

内侍监知枢密事、宣徽院使李肆,面无表情,躬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逾越的坚决:“王妃娘娘,各位才人。大王重伤,需要绝对静养,太医叮嘱,万万不可惊扰。请娘娘和各位主子回宫。”

朱清珞凤目含威,心中焦急如焚,厉声道:“李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本宫?大王伤重,本宫身为正妃,岂有不去榻前侍奉之理?滚开!”

李肆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依旧是那副死人般的腔调:“娘娘息怒。此乃王命,亦是太医严令。惊扰大王静养,若有差池,奴婢万死难赎。请娘娘回宫。”他身后的铁签都甲士,同时向前微微踏出半步,动作整齐划一,那股冰冷的煞气扑面而来,竟逼得朱清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花见羞哭喊道:“李内官!你就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吧!就看一眼,知道大王安好,我们立刻就走!”

李肆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重复道:“请各位主子回宫。”

朱清珞气得浑身发抖,一股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李肆是徐天绝对的心腹,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徐天的态度。

如此严防死守,连她这个正妃都毫不通融……那伤势,恐怕真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李肆!你……你若再敢阻拦,本宫……本宫便治你大不敬之罪!”

李肆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他缓缓道:“娘娘,此刻非常之时。大王若有恙,这吴国天下,还需安稳。奴婢职责所在,便是护卫王驾,执行王命。纵娘娘此刻斩了奴婢,奴婢亦不敢让开半步。请娘娘,以大局为重,回——宫——”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一丝隐晦的警告。

朱清珞怔住了。她看着李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如同铜墙铁壁、只听令于徐天一人的铁签都甲士,再回想徐天平日的算计与狠辣……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入她的脑海!

难道……?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宋福金。

只见宋福金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唇瓣紧抿,那过于冷静的姿态,与周围花见羞和王氏的崩溃哭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察觉到朱清珞的目光,宋福金极快地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忧虑,但更深处的,却是一种了然的、甚至是带着一丝凝重劝诫的意味。

朱清珞的心狂跳起来。是了……是了!以他的性子,那般奸猾似鬼、算无遗策,怎会轻易被降人所伤?即便受伤,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这严防死守,这李肆的态度……

她再次看向李肆,李肆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但那姿态,分明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铁壁。

巨大的恐惧和猜疑,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开口时,声音虽仍带着沙哑,却已恢复了王妃的威仪,只是那份威仪下,是无人能窥见的惊心动魄:

“罢了……李内官忠心护主,其志可嘉。”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既是王命与太医严令,本宫……便不再强求。”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哭得几乎瘫软的花见羞和王氏,声音沉凝:“都听见了?大王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都随本宫回宫去!安心等待消息,不得再妄自揣测,更不得再来此地喧哗!”

花见羞难以置信地抬头:“姐姐!”

王氏也啜泣着:“娘娘……”

“回宫!”朱清珞语气陡然转厉,不容置疑。她率先转身,扶住侍女的手臂,步伐甚至有些踉跄地走向仪驾,不再回头看那森严的承晖堂一眼。

花见羞和王氏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住,虽仍抽噎不止,却也不敢再闹,只得被宫女们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哭天抹泪地跟着离去。

宋福金走在最后,她深深看了一眼承晖堂那紧闭的、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的殿门,又瞥了一眼如同一尊铁塑般守在原地的李肆,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明悟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惧。

她微微颔首,无声地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跟上队伍,那挺直的背影,在弥漫的悲伤与恐慌中,显得格外孤清而清醒。

承晖堂内,重重帷幔之后。

徐天靠坐在软榻上,胸前裹伤的白麻布异常醒目,脸色因失血和连日伪装确实带着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有些浅淡。

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正凝神听着单膝跪在榻前的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轻甲的信使低声禀报。

信使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李仁将军已依王命,秘密调动完毕。光州左军偃旗息鼓,潜行至平靖关两侧山林;右军及中军精锐则藏于五水河畔芦苇荡中。弩炮、火油、绊马索、铁蒺藜皆已布置妥当。倪可福先锋八千已过三关,毫无警觉,正一头向我口袋阵中来。其主力两万七千,由高季昌亲自率领,距先锋一日半路程……”

徐天仔细听着,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但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那是一种猛虎于丛林中锁定猎物的专注与冷酷。

殿外隐约传来的女子哭喊和争执声,似乎飘了很远,并未能过多分散他的心神。直到那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他才微微动了动眼皮。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榻尾的李肆,此时才无声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王,王妃和各位才人已经劝回去了。”

徐天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光州的位置,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仿佛方才殿外那场因他而起的肝肠寸断,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

他伸出手指,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却稳定有力,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倪可福先锋军即将踏入的那片死亡河谷。

“告诉李仁,”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失血后的沙哑,却更有一种磨刀霍霍的锋利,“孤不要击溃,要的是……全歼。”

“倪可福这颗头,孤要定了。用他的血,给高季昌那老狐狸……醒醒脑子。”

“至于高季昌本人……”徐天的手指缓缓移向代表荆南主力的标记,嘴角勾起一抹残冷的弧度,“等他发现先锋尽丧,惊慌后撤之时,便是光州铁骑尽出,追杀百里的最好时机。能留下他多少兵马,就看李仁的本事了。”

“诺!”信将重重叩首,起身欲快步离去。

“还有,”徐天补充道,声音冰寒,“消息继续放出去。孤,重伤垂危,吴国震动,朝不保夕。让高季昌……吃得再深些。”

信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帷幔之后。

徐天缓缓后靠,闭上眼睛,似在养神。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滴答答,记录着光州那片土地上,正在悄然收紧的死亡之索,以及这深宫之中,无声流淌的猜疑、泪水与冰冷的算计。

药香苦涩,弥漫在鼻尖。

血色,却早已浸透了远方的地图与近处的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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