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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死死抓住衣襟的身体,最初是僵硬的,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石像。但渐渐地,那僵硬开始融化。我能感觉到头顶上方,苏晚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而压抑。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我剧烈耸动的后脑勺上。

没有推开,没有质问。

那微凉的掌心,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是悲悯的力量,轻轻覆盖住我的头颅。指尖穿过我汗湿的头发,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地、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像安抚一个在噩梦中惊厥的孩子。

这无声的抚触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我冰冷的、被痛苦淹没的躯壳。它没有停止我的哭泣,却奇异地让我攥着她衣襟的手指,不再那么痉挛般地死命用力。我依旧埋首在她腰间,哭得声嘶力竭,全身脱力,但那只落在头顶的手掌,像一块小小的压舱石,让我在滔天巨浪中,没有彻底沉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从嚎啕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耗尽所有力气的呜咽和抽噎。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闷地疼。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灼痛。

头顶那只手,一直未曾离开。它只是更加稳定地、更加温和地抚摸着,像无声的安慰。

苏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离我很近,就在头顶上方。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重量,却又极力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没事了……陈默……没事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气,或者是在努力平复着什么。接着,她用一种更轻、更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语调,清晰地补充道: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像四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我依旧波澜汹涌的心湖。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被泪水糊住。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咸涩的液体刺激着眼球。世界在泪光中重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晚腰间被我攥得一团糟、湿透了大片的烟灰色真丝衬衫。那昂贵的面料此刻皱巴巴地贴着她的身体,浸满了我的泪水和狼狈。我的目光顺着那褶皱向上移动。

苏晚正低着头看我。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嘴角微微向下撇着。那双总是温润从容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眼眶泛着明显的红肿,下眼睑一片湿润的水光,显然也流过了泪。她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但那强行压抑的痕迹是如此明显——微微颤抖的下巴,紧蹙的眉心,还有那双红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巨大痛楚、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的眼睛。那不是对当众失态的尴尬,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东西,仿佛她透过我的崩溃,看到了另一个同样支离破碎的灵魂。

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痛楚,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失控的火焰。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惶恐猛地攫住了我。我做了什么?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像疯子一样跪地痛哭,喊着“妈妈”,把积压了十几年的脓疮血淋淋地撕开,溅了她一身狼狈!我毁了这一切!毁了这顿晚餐,毁了她精心维持的体面,更毁掉了我们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维系着平衡的薄纱!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羞耻感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猛地松开了紧攥着她衣襟的手,仿佛那布料会灼伤我的皮肤。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缩,狼狈地想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刚才跪得太猛,似乎磕伤了。

“对不起……苏晚……我……”我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砾摩擦着喉咙,“我……我不是……我失态了……我……” 我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地面,看到那块静静躺着的古董怀表和断裂的表带,心脏又是一阵抽搐的闷痛。

一只手臂有力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胳膊,阻止了我笨拙的退缩和起身。是苏晚。她无视自己狼狈的衣襟,无视周围可能残留的窥探目光,俯下身,那只刚才安抚我的手,此刻坚定地搀扶着我。

“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我们离开这里。”

没有责备,没有追问,只有一句简单的指令。这指令像一根救命的绳索。我借着她的力量,踉跄着站了起来,双腿发软。她迅速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断裂的怀表和表带,看也没看,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她的皮肤。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邻桌早已空无一人,大概是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提前走了。稍远一些的食客们也都刻意避开了视线,假装专注于自己的食物。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正常”氛围。

苏晚收回目光,没有再看任何人。她一手紧握着那块断裂的怀表,一手紧紧搀扶着我几乎无法站稳的手臂。她的肩膀并不宽厚,此刻却像一道沉默的堤坝,为我挡住了所有可能袭来的目光洪流。

“走。”她低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试图去整理自己皱巴巴、湿透的衣襟,只是用尽全力支撑着我,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带着我,一步一步,穿过那些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躲闪的视线,走向饭店出口。我的脚步虚浮,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她承受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旋转门无声地转动,将饭店里冷气十足的、弥漫着食物香气和无声审判的空气隔绝在身后。八月的热浪夹杂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尾气扑面而来,像一记闷棍砸在脸上。

街灯昏黄的光晕下,晚风带着燥热的气息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点饭店里冷气带来的僵硬感,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阴霾。苏晚搀扶着我,走到路边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城市的霓虹在不远处闪烁,车流如织,引擎声、喇叭声编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我们站在树影下,像两个从风暴中心逃出来的难民。

我挣脱开她的搀扶,背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她。刚才在饭店里那种不顾一切的崩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汗水混合着未干的泪痕粘在脸上,狼狈不堪。

“对不起……”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 解释是徒劳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那瞬间的崩溃。那块表,那声“咔嗒”,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盘踞心底十几年的恶魔。

苏晚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在树影与城市光晕的交界处。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那件被我揉皱、泪水濡湿的烟灰色真丝衬衫下摆,在晚风中微微晃动。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断裂的怀表和表带。

沉默在燥热的空气中蔓延,只有远处车流的喧嚣。

然后,她向我伸出了手。不是搀扶的手势,而是摊开的掌心。

掌心里,躺着那块古董怀表,还有那根断裂的金属表带。冰冷的金属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拿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比刚才在饭店里更加清晰,却也更沉重。

我迟疑地、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从她温热的掌心里拿回了那冰冷的遗物。断裂的表带搭在表壳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陈默,”她看着我,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里面翻涌过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看着我。”

命令的口吻。我无法抗拒,艰难地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里面的水光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那不是你的错。”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试图凿穿磐石的力量。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意外!那只是一个该死的、谁也无法预料的意外!你听见没有?”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的眼底,仿佛要将这个认知强行钉进我的灵魂深处。“你妈妈,她从来没有怪过你!一秒都没有!”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最脆弱的地方。妈妈最后躺在病床上,虚弱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的微笑,那双看向我的、始终温柔包容的眼睛……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变得清晰,带着迟来了十几年的酸楚力量,冲撞着我的心脏。我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阻止了喉咙里再次涌上的哽咽。

苏晚看着我痛苦挣扎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间的热空气似乎也无法缓解她胸口的窒闷。她眼中的锐利稍稍退去,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柔软。

“你背负着这个,走了多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沙哑,“十年?十五年?你把自己困在那个下午,困在那碗打翻的汤里……困了多久?”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我层层封锁的心门。她伸出手,不是去碰我手里的表,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那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你该放过自己了。”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千钧之力,“你妈妈……她最大的心愿,从来不是看你永远活在自责里。她最想看到的……”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望进我灵魂的最深处,“是她的儿子,能好好生活下去,像个人一样。”

“像个人一样……”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低不可闻。像个人一样?这些年,我像吗?我把自己缩在“恋母情结”这个看似合理的标签下,心安理得地依赖着苏晚身上那份神似母亲的温柔与掌控,逃避着成长,逃避着真正的情感,逃避着对那个下午的审判。我像一个精致而易碎的瓷娃娃,活在自己构建的、安全的囚笼里。这是妈妈想看到的吗?

巨大的迷茫和迟来的顿悟,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我。苏晚的话,像一道强光,照进了我幽暗封闭了太久的心室,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灵魂的囚牢。

她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也消失了。她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在树影下挣扎、喘息、消化着这迟来的、颠覆性的认知。夜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许久,久到远处商场的霓虹灯牌都变换了几次颜色,我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苏晚。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的疲惫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但那份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坚定,却始终未变。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尝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那……你呢?” 问得艰难而晦涩。我毁了今晚,撕开了最不堪的伤口,把脓血溅在了她身上。她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那份源于她身上“母亲影子”的依恋,那份我病态的情感投射,在刚才那场彻底的崩溃之后,在她目睹了最不堪的核心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苏晚的眼神似乎晃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她避开了我直接的、带着探寻的目光,微微侧过脸,望向远处川流不息的车灯长河。那些流动的光点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沉默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转回了脸,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疲惫,有痛楚,有挣扎,甚至有一丝……狼狈?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坦然的无奈,和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深深的疲惫。

“我?”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转瞬即逝,“我大概……也是个被困住的人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夜风里一片无力的落叶。

这句近乎自白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困住?她也被什么困住了?是被我的依赖困住?还是被我们之间这种扭曲的、基于替代和投射的关系困住?亦或是……被她自己内心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枷锁所困?

她没有再解释。那句模糊的“困住”,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去表述。她只是重新伸出手,这次是轻轻握住了我拿着那块断裂怀表的手腕。她的手心带着一点凉意,却异常稳定。

“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那份疲惫感更深地融入了每一个音节里,“太晚了。回去。”

没有说去哪里。是回我那个冷清得像样板间的公寓?还是去她那个布置得温馨却总带着一丝距离感的家?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任由她牵着我的手腕,像一个迷路后被领着的孩子。我们沉默地穿过人行道,在街口等待绿灯。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湿润的柏油路面上,光怪陆离。断裂的怀表紧紧攥在我另一只手里,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是真实的,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的噩梦。

车停在苏晚公寓楼下的固定车位。一路无话,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刚才在树下的对话,那句“困住”,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我们之间。

钥匙转动,门开了。玄关暖黄的感应灯自动亮起,照亮了熟悉的米白色地砖和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画。苏晚弯腰,从鞋柜里拿出我的拖鞋——一双深灰色的软底拖鞋,是她特意准备的,放在她自己的米色拖鞋旁边。她总是这样,事无巨细。

“进来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侧身让我进去。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昏暗。空气里飘散着她惯用的那款冷冽香薰的淡淡余味。我把断裂的怀表轻轻放在玄关的矮柜上,金属与木质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苏晚的目光在那块表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随即移开。

“去洗把脸。”她指了指客用洗手间的方向,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平静,仿佛刚才街灯下那短暂的袒露从未发生,“我去煮点安神的东西。”

我依言走进洗手间。明亮的镜灯下,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泪痕干涸后留下紧绷的痕迹,头发凌乱,西装外套皱巴巴的。冷水泼在脸上,带来一阵刺激性的清醒。我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双眼空洞、带着浓重黑眼圈的年轻男人。妈妈的脸,苏晚的脸,滚烫的汤汁,断裂的表带……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最终定格在苏晚那句沉重的“困住”。

困住。我们都困在各自的牢笼里。

用毛巾胡乱擦干脸,我走出洗手间。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是瓷器碰撞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苏晚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她脱掉了那件被我弄皱弄脏的真丝衬衫,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米白色羊绒背心,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手臂。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甚至有些脆弱。她正用一把小勺,轻轻搅动着小奶锅里冒着热气的液体,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牛奶和蜂蜜的甜香。

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那专注的姿态,像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剪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她身上那份惯有的、掌控一切的从容气场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

我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某种迟来的理解,慢慢涌上心头。这些年,我沉溺于她给予的、类似母亲的庇护和指引,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事无巨细的照顾,把她当作逃离自身罪责和成长责任的避风港。我从未真正想过,她在这份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她从中得到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那句“被困住”,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自私的盲区。她照顾我,迁就我,容忍我病态的依恋,仅仅是因为她像我的母亲吗?还是因为……她也需要这样一份关系,来填补或者逃避她自身生命中的某种巨大空洞?

“苏晚……”我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她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搅动牛奶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道歉?感谢?追问那句“困住”的含义?似乎都不合时宜,也显得苍白无力。最终,我只是问了一句:“……是什么?”

“热牛奶,加了点蜂蜜。”她回答,声音平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那温和里透着挥之不去的倦怠,“能让你好睡点。” 她关掉炉火,拿起旁边的白色骨瓷杯,小心地将温热的牛奶倒了进去。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她端起那杯牛奶,转过身。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红肿和疲惫无所遁形。她将杯子递给我。

“喝了它。”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接过温热的瓷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牛奶的香甜气息钻入鼻腔。我低下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乳白色液体。热气氤氲上来,熏得眼睛又有些发酸。

“谢谢。”我低声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靠在料理台边缘,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站着都需要极大的力气。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我端着牛奶,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柔软的皮质沙发包裹着身体。我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牛奶,甜香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苏晚也走了过来,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与我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屏幕亮起,播放着深夜时段的无声广告,变幻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一个疏离的背景板。

我们都沉默着。只有电视里无声的画面在跳动,光影流转。

牛奶喝完了,胃里暖洋洋的,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些,但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依旧敞开着,冷风飕飕地往里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身体沉重得几乎陷进沙发里。

“去睡吧。”苏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意味。她没有看我,目光依旧停留在无声的电视画面上,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平静而疏离。

我顺从地站起身,走向客房。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床单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我脱下皱巴巴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和衣倒在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意识却异常清醒。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扫过的光带,还有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的、断裂表带的冰冷触感……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半小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客房门口。没有敲门,没有询问,只是停在那里。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很轻,朝着主卧的方向去了。然后是主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苏晚那句“困住”,她煮牛奶时单薄脆弱的背影,还有此刻这停在门外又悄然离去的脚步声,像无数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旋转、碰撞。

我们都被困住了。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困在彼此投射的幻象里,困在这份畸形却又相互依存的关系里。出路在哪里?

断裂的表带,还能修好吗?

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混乱的思绪中沉沉下坠。就在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边缘,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明天……明天会怎样?

阳光透过客房的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刺眼的光带。我睁开眼,头痛欲裂,像被重物反复敲打过。昨晚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王氏饭店的崩溃、苏晚苍白的脸、断裂的怀表、树影下的对话、那杯温热的牛奶、以及那句沉重的“困住”……每一帧画面都带着灼痛感。

我坐起身,环顾这间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客房。床铺被我弄得有些凌乱,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还搭在椅背上,像一件耻辱的证物。断裂的古董怀表,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冰冷的金属在晨光中泛着微光,断口狰狞。

门外很安静。我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空无一人。晨光洒满大半个空间,空气里飘散着咖啡的浓郁香气。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苏晚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她换了一件宽松的浅蓝色亚麻衬衫,长发随意地挽了个低髻,露出白皙的后颈。她正专注地看着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煎蛋,动作娴熟地翻面。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昨晚的苍白和疲惫似乎被晨光冲淡了一些,但眼下的青黑依旧明显,透着一股沉静的倦意。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昨晚那种复杂的翻涌,只剩下一种近乎疏离的、经过一夜沉淀后的平静。

“醒了?”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去洗漱,早餐快好了。”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喉咙还有些发紧。目光扫过餐桌,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一切都像过去的每一个周末清晨,却又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我走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依旧狼狈、眼神空洞的自己。昨晚的崩溃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暴露在晨光下,更加触目惊心。我该怎么面对她?面对这个被我彻底撕开伪装的世界?

回到餐厅时,苏晚已经把煎蛋和烤好的吐司端上了桌。她自己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正小口地喝着,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个点上,显得有些出神。

我在她对面坐下。吐司烤得金黄酥脆,煎蛋的边缘带着漂亮的焦边。是我喜欢的熟度。

沉默在餐桌上蔓延。只有刀叉偶尔碰触盘子的细微声响。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暖洋洋的,却无法驱散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寒冰。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

最终还是苏晚先开了口。她没有看我,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下午我约了钟表师傅。”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修表。”

我握着刀叉的手顿住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玄关矮柜——那块断裂的怀表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修?还能修好吗?那断掉的表带,就像我们之间某种被彻底斩断的东西。

“哦。”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好。”

又是一阵沉默。这沉默比昨晚的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昨晚还有崩溃的宣泄和袒露的痛楚,而此刻,只剩下尘埃落定后的空旷和茫然。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巨大的伤口,绕开那些被撕开的真相。

我放下刀叉,几乎没吃几口。胃里沉甸甸的,堵得难受。

“我……”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昨晚……谢谢你。”

苏晚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深,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我此刻的窘迫和躲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宽容,只有一种深深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陈默,”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些东西,光靠修,是没用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指的是表?还是……我们之间的一切?

她没有等我回应,目光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你得自己走出来。”

自己走出来。从那个困了我十几年的下午,从对母亲的负罪深渊,从对她病态的依恋投射中……走出来。

阳光洒在餐桌上,照亮了盘子里剩下的食物,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那块断裂的怀表在玄关的阴影里,沉默地反射着一点微光。苏晚坐在我对面,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像一幅凝固的油画。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苦涩香气和一种无言的告别气息。

我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噪音。

“我……”声音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挤出两个字,“走了。”

苏晚没有回头,只是端起那杯早已冷却的黑咖啡,又浅浅抿了一口。阳光落在她握着杯子的手指上,骨节分明。

“嗯。”她应了一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

我转身,走向玄关。脚步有些虚浮。拿起矮柜上那块冰冷的、断裂的古董怀表。金属的寒意瞬间侵入掌心,那断口硌着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我紧紧攥住它,仿佛攥着一块冰,又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手指搭上冰凉的门把手。

“陈默。”

苏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

我停下动作,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站着,背对着她,背对着餐厅里那片凝固的阳光和沉默。

短暂的停顿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缓慢扩散的涟漪:

“明天见。”

明天见。

不是再见。是明天见。

我握着门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身后是苏晚沉默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墙,又像一个无解的谜。那句“明天见”,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昨晚废墟的尘埃之上,也砸在我一片混沌的心上。

没有承诺,没有和解的姿态,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温情。只有一句平静的陈述,一个约定俗成的惯性延续。

我猛地拧开门把手。

八月的热浪混杂着城市的喧嚣,瞬间涌了进来,扑在脸上,带着一种粗糙的、活生生的质感,与室内冷气残留的清凉和咖啡的余香激烈地碰撞着。我一步跨了出去,没有回头。

身后的门,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咔哒”一声,关上了。

将那杯凉透的黑咖啡、那片凝固的阳光、那个疲惫而沉静的身影,连同昨夜所有的崩溃、泪水和那句沉重的“困住”,都关在了门后。

我站在公寓楼门口明晃晃的日光下,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断裂的怀表。表壳的冰凉和断口的尖锐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摊开手掌,低头看着它。

黄铜表壳在阳光下泛着旧物的温润光泽,雕花的纹路依旧精致。只是那根断裂的金属表带,像一道丑陋的疤痕,宣告着它的残缺。修表师傅下午会看它。苏晚说:“光靠修,是没用的。” 她又说:“你得自己走出来。”

热风吹过,额角的汗瞬间冒了出来。我抬起头,望向眼前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阳光刺眼。世界依旧在按它的节奏运转,不为任何人的崩溃或顿悟停留半分。

掌心里的表,冰冷而沉重。

明天见。

我深吸了一口灼热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了人行道上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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