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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咕嘟声,密集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在水面,又不断有新的气泡涌起,重复着无意义的生灭。白色的水蒸气笔直地升腾,撞在抽油烟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又无力地散开,弥漫开一片湿热的雾气,模糊了灶台对面贴着的、那张写满“每日学习计划”的彩色便签纸。

林晚就站在那一片混沌的蒸汽里,像一尊被遗忘的、沾了水汽的石膏像。她微微歪着头,眼神空洞地越过沸腾的锅口,投向厨房窗外那方灰蒙蒙的、被对面高楼切割得所剩无几的天空。窗外没有飞鸟,没有流云,只有一片被钢筋水泥框死的、沉甸甸的铅灰色。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料理台边缘,指尖下压着几根洗好却忘了切的小葱,翠绿的葱白渗出一点微凉的汁液,沾湿了指腹,带来一点黏腻的触感。

锅里只是水。只有水。面条还安静地躺在旁边的塑料包装袋里,封口都没撕开。

一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茫攫住了她。脑子里像是被塞满了吸饱了水的旧棉絮,又沉又胀,所有的思绪、指令、接下来该做什么的动作,都被这沉重湿冷的棉絮死死地缠裹住,拖向一片黏稠的黑暗深处。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站在这灶台前,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做饭吗?给谁做?晓晓?还是……他?

就在这时,搁在料理台一角的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发出刺眼的白光,伴随着一阵急促、尖锐、不容忽视的震动嗡鸣。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厨房里沉闷的水沸声和她周身的麻木。

林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仿佛被那震动声烫到。她迟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块亮得发白的屏幕上。

发光的屏幕中央,跳动着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的名字——陈明。

一条新信息。

她伸出右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湿滑的屏幕上划了一下。信息内容瞬间铺满了视野:

“第几次了?连饭都做不好。下班到家要饿死?天天闲在家里就这点事都指望不上?书也看不进,饭也做不成,你还能干点什么?晓晓跟着你真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眼球,再顺着视神经一路钻进大脑深处,搅动着那些湿重的棉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眩晕。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厨房里湿热的蒸汽呛进喉咙,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正在疯狂运转的小型钻机。

是啊,第几次了?她茫然地想,目光再次投向那锅沸腾得近乎暴烈的水。水汽蒸腾,模糊了锅的轮廓,只剩下那片翻涌不息的白。她记不清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厨房里失神,把锅烧干,或者像现在这样,只煮了一锅沸腾的、无用的水。每一次,随之而来的都是这样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指责,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闲在家里……”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咀嚼着这四个字,尝到的只有苦涩和荒谬。闲吗?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复习资料,那些堆在书房角落、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历年真题,那些标注着各种重点符号、密密麻麻写满“必考”字样的讲义……还有幼儿园老师随时可能发来的晓晓的日常反馈,家长群里的各种通知和攀比,家里永远也收拾不干净的角落……她的时间被这些琐碎又沉重的东西切割得支离破碎,哪里有过片刻的“闲”?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厨房里只剩下水持续沸腾的咕嘟声,单调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心跳的轰鸣中,另一串截然不同的铃声骤然响起——是那首欢快得有些吵闹的《小星星变奏曲》。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这铃声是专门设置的,只属于一个人——晓晓的幼儿园,李老师。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陈明的指责更甚。晓晓……她的晓晓怎么了?生病了?磕着了?还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林晚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指尖的冰凉感更甚,连带着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音:“喂?李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李老师一贯温和但此刻在林晚听来却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的声音:“晓晓妈妈,您好。打扰您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晓晓情绪有点低落,我陪她聊了会儿。”

林晚的心悬在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她跟我说……”李老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短暂的停顿让林晚的心跳得更快,几乎要撞破胸腔,“……她说,‘妈妈昨晚又对着墙壁说话了’。晓晓说,她有点害怕,不敢叫你。”

轰——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然后彻底断裂。厨房里弥漫的水蒸气似乎瞬间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李老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诸如“孩子很敏感”、“多关心她情绪”、“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全都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杂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对着墙壁说话?昨晚?

记忆的碎片像被狂风吹起的碎纸片,混乱地在脑海中翻飞、冲撞。昨晚……昨晚陈明又拿回来一套新的“内部押题卷”,要求她必须在两天内做完并“深刻理解”。书房里,台灯的光线惨白,映照着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爬行般的文字。她盯着那些字,它们却仿佛有了生命,扭曲、变形、在纸面上疯狂地蠕动、跳跃,拒绝进入她疲惫不堪的大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像有锤子在敲打。她好像……好像是站起来了,走到了卧室那面空白的墙前。墙是米白色的,很干净。她看着那面墙,似乎……似乎真的对着它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她努力地回想,却只抓到了一片空白,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晓晓妈妈?您还在听吗?”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担忧,穿透了林晚脑海里的嗡鸣。

“在……在的,李老师。”林晚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谢谢您告诉我……我,我会注意的。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回应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挂断电话的忙音响起,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林晚握着发烫的手机,指尖冰凉,呆呆地站在原地。厨房里那锅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沸腾着,咕嘟咕嘟,声音单调而固执,水汽蒸腾,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世界仿佛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玻璃罩子,声音遥远,景象扭曲。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茫然地扫过客厅,然后,猝不及防地定格在电视柜旁边那个小小的、落满灰尘的圆形玻璃鱼缸上。

鱼缸里的水浑浊得发绿,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难以名状的、类似油脂的薄膜。缸壁内侧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像一层肮脏的绒布,几乎完全遮蔽了视线。只有靠近水面的地方,还能勉强看到一丝浑浊的水体在晃动。

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和粘稠的绿意中,一点黯淡的、几乎要融入污浊背景的橙红色,极其微弱地晃动了一下。

是那条金鱼。晓晓三年前在小区门口的夜市摊上,用攒了很久的五块钱硬币买回来的那条小金鱼。晓晓当时兴奋得小脸通红,抱着小鱼缸像抱着稀世珍宝,奶声奶气地宣布:“妈妈你看!它多勇敢!一个人在水里游!它叫‘勇敢’!”

勇敢。

林晚的心像是被那微弱晃动的橙红色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个鱼缸,连同里面那条被命名为“勇敢”的小生命,似乎早已被她彻底遗忘在这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她多久没有看过它了?多久没有换过水了?甚至……多久没有想起过它了?它就这样,在这方狭小、污秽、氧气稀薄的水狱里,无声无息地存在着,挣扎着,一点点耗尽自己微弱的光彩。

一种混杂着巨大愧疚和尖锐自嘲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这个母亲,连女儿视若珍宝的一条小鱼都照顾不好。她连自己都照顾得一团糟。她对着墙壁说话,她让女儿害怕,她煮着一锅没有面条的沸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否则,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在这片蒸腾的水汽和无形的压力中彻底碎裂开来。

林晚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她冲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溅起冰冷的水花。她顾不上擦掉溅到手臂上的水珠,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一个闲置的、洗菜用的透明塑料盆,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流冲击着塑料盆底,发出空洞的声响。

她端着盛了小半盆清水的塑料盆,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回鱼缸边。浑浊腥臭的气味在靠近时更加浓烈。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气息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放下盆,伸手去端那个沉重的玻璃鱼缸。指尖触碰到缸壁,滑腻腻的苔藓触感让她一阵恶心。她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才把那沉甸甸的、装满腐败液体的鱼缸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铺着报纸的地上。

浑浊的绿水剧烈地晃荡着,搅起沉淀在缸底的黑色污秽。那条黯淡的橙红色影子在浑浊中惊慌失措地乱窜了几下。

林晚顾不上了。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勇敢”救出来。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上半身几乎趴在了鱼缸口。她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探进那冰凉滑腻、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绿水中。水冷得刺骨,滑腻的苔藓瞬间裹住了她的手腕。

她屏住呼吸,手指在水中笨拙地摸索、追逐着那个惊慌逃窜的小小身影。指尖好几次触碰到那滑溜溜的鱼身,又被它灵巧地挣脱。污水溅到了她的脸上、头发上,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终于,她的手指拢住了那小小的、挣扎不休的身体。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将“勇敢”捧出污水的瞬间——

“咔哒。”

清晰无比的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林晚跪在地板上,右手悬在半空,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刚从污水中救出的小金鱼。鱼儿离开了赖以生存(或者说苟延残喘)的水体,在她湿漉漉的手心里剧烈地、惊恐万分地弹跳着,冰冷滑腻的鳞片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微弱的、濒死的痉挛感。浑浊的污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浅色的家居裤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脚步声响起,沉稳、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踏在玄关的地砖上,然后穿过客厅,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逼近。

林晚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地上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空鱼缸,越过那盆刚接的、微微晃动着涟漪的清水,最终,定格在几步之外站定的那个男人身上。

陈明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连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两道浓眉习惯性地拧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扫过地上狼藉的报纸、空鱼缸、水盆,最后,才落在林晚身上——落在她沾着绿苔和污水的脸颊,落在她湿透粘在额前的碎发,落在她家居服上那片片污渍,最后,牢牢地钉在她那只捧着不断挣扎的金鱼、悬在半空中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极度厌烦和深深鄙夷的情绪。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印证了他早已根深蒂固的某种评价。

“疯够了吗?”陈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他没有换鞋,皮鞋的硬底踩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林晚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姿势。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捧着金鱼的手往怀里缩了缩,仿佛想保护住掌心那点微弱可怜的、正在急速流失的生命力。

陈明的目光掠过她无力的保护姿态,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嘲讽意味的冷哼。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条垂死挣扎的鱼。他动作利落地打开了手里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个厚厚的、边缘整整齐齐的透明文件夹。

“啪”的一声轻响。

文件夹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丢在了林晚面前的地板上,正好压在那张用来接污水的报纸边缘。

文件夹的透明封面下,赫然是打印清晰的文字和图表,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刺痛了林晚的眼睛——《高等数学(三)核心考点及高频真题汇编(内部绝密)》。

“下个月的考试重点。”陈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句“疯够了吗”和眼前这一地狼藉从未发生过。“王处给的,外面弄不到。时间紧,自己抓紧点。”

他说完,目光再次落回林晚脸上,眉头皱得更紧,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审视和失望:“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话?有这功夫折腾这些没用的,不如多背两道题!晓晓以后的前途,你的未来,都指望你这次考过!别整天浑浑噩噩的!”他的视线扫过她掌心的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极其肮脏、毫无价值的东西。

冰冷的训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晚的神经上。浑浑噩噩?没用的?前途?未来?这些沉重的词语在她混乱的大脑里横冲直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得她脊柱发弯,几乎要匍匐在地。

而掌心里,那条名为“勇敢”的小金鱼,在她湿冷的手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剧烈挣扎!小小的身体猛烈地弹跳、扭动,冰冷的鱼尾拍打着她的掌心,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窒息的终极恐惧和对生的最后渴求!

这一次,林晚的手指没有像过去无数次习惯性地那样松开,任由东西滑落。

她猛地收紧了手指。

不是下意识的退缩,不是惯性的顺从,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源自身体深处最本能的钳制。五根冰凉的、沾着污秽水渍的手指,像骤然收紧的铁箍,牢牢地、死死地攥住了掌心那条滑腻的、剧烈扭动挣扎的小生命。

那弹跳的力量透过薄薄的皮肤和骨骼,清晰地、凶狠地撞击着她的神经末梢。她能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她掌心疯狂地冲撞,冰冷的鳞片刮擦着皮肤,鱼尾奋力拍打带来的微麻感,以及……那生命力在绝望中燃烧爆发出的惊人热度。

这热度,滚烫得惊人,瞬间灼穿了包裹着她心脏的那层厚重冰壳。

“没用的?”

“疯够了?”

“前途?未来?”

陈明冰冷的话语,李老师电话里那带着隐忧的声音,晓晓怯生生说“妈妈对着墙壁说话”时可能的恐惧眼神……还有这三年来鱼缸里无声无息积累的污秽,书桌上永远做不完的习题,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日益憔悴的女人……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碎片,在这滚烫的掌心触感中轰然炸裂、熔合!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既非愤怒,也非悲伤,更像是一种沉寂已久的火山在灵魂深处被彻底点燃、轰然喷发!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坝,冲刷掉那层覆盖了太久的麻木和顺从的灰烬。

林晚猛地抬起头。

她的动作快得让陈明猝不及防。那双原本总是低垂着、躲闪着、盛满了疲惫和茫然的眼眸,此刻直直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了陈明居高临下、充满审视和厌烦的目光。

那眼神变了。

不再是空洞,不再是迷茫,不再是被训斥后的瑟缩。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碎片在燃烧,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锐利、灼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陌生感。

陈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眼神看得一怔,那习惯性的、掌控一切的姿态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拧得更紧,带着一丝惊疑和本能的戒备:“你……”

他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林晚依旧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捧着金鱼的姿势,但她挺直了脊背。沾着污水的发丝黏在额角,脸颊上还有绿色的苔痕,家居服上污渍斑斑,整个人狼狈不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的身影,此刻散发出的气势却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带着锈迹却锋芒毕露的剑。

她看着陈明,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了火,砸在寂静的客厅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重量:

“陈明。”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含糊的“你”或者沉默。

“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很稳,稳得可怕,“我考这个试,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我自己?”

“还是为了你?”

“为了你那个处长?”

“为了你妈?”

“为了你们所有人觉得‘有面子’?”

她的语速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陈明脸上那层习以为常的冷漠面具上。

陈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惊愕、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一丝被戳中心思的狼狈迅速交织在他脸上。他大概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温顺沉默、任他揉捏的女人,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用这样的语气质问他。他习惯性地想要压制,想要用更严厉的语气呵斥回去,但林晚那双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眼睛,竟让他喉咙发紧,一时失语。

“还有,”林晚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依旧牢牢锁着他,声音里淬着更深的寒意,“李老师打电话来了。”

陈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打断,但林晚没有给他机会。

“晓晓说,我昨晚对着墙壁说话,她害怕。”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陈明强装的镇定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愠怒掩盖:“小孩子胡说八道你也信?她懂什么!你就是压力大……”

“压力?”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刺耳的冷笑,这笑声让陈明彻底闭上了嘴。她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点被戳破后的羞恼,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期望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对,压力。”她点点头,目光锐利如刀,“这压力是谁给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地上那个刺眼的透明文件夹上。《高等数学(三)核心考点及高频真题汇编(内部绝密)》。那行字在她此刻的眼里,不再是通往未来的钥匙,而是一张勒紧她脖颈的、写满嘲弄的符咒。

“王处给的?”她轻轻重复着陈明刚才的话,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又是王处。他这么关心我的考试?还是关心你在他面前的面子?”

“你……”

“下个月考试?”林晚打断他徒劳的辩解,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疲惫、也极其冰冷的弧度,眼神里那点燃烧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陈明,你听好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

“这个试,我不考了。”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冻结了。

陈明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惊愕、难以置信、被忤逆的暴怒,还有一丝计划彻底失控的茫然,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维持着冷静面具的脸上混乱地交织、晕染。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跪在地上、满身污秽却挺直脊梁的女人。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咆哮,想斥责,想用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将她的“胡言乱语”压下去,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句“不考了”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赖以运转的某种秩序核心。

客厅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林晚不再看他。她所有的注意力,此刻都凝聚在掌心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生命力上。

小金鱼“勇敢”在她紧握的手心里,挣扎已经微弱了许多。它小小的身体不再剧烈弹跳,只是间歇性地、微弱地抽搐一下,鳃盖艰难地开合着,徒劳地汲取着稀薄的空气。那黯淡的橙红色鳞片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败。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怜惜和决绝的痛楚刺穿了林晚的心脏。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将它们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

束缚解除的刹那,“勇敢”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鱼尾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了一下她沾满污水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弱的、告别般的震颤。然后,它彻底不动了。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一片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枯槁的落叶。

林晚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看着掌心那点静止的橙红,看着它彻底失去生命的迹象,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冰冷的清醒同时攫住了她。这小小的生命,在这污秽的囚笼里挣扎了三年,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在她试图“拯救”它的过程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的“勇敢”,它的挣扎,它的终结……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着她自己这三年,甚至更久远岁月里无声的窒息和徒劳的消耗。

没有眼泪。眼眶干涩得发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掌心这冰冷的触感,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动了。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虚脱感,却又异常坚定。她无视了面前陈明那因震惊和暴怒而铁青的脸,无视了他眼中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那条已经冰冷僵硬的小金鱼捧起,像一个捧着圣物的信徒。

她挪动僵硬的膝盖,转身,面朝那盆刚刚接好的、清澈的、微微晃动着涟漪的清水。塑料盆的边缘是廉价的透明塑料,在厨房顶灯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她俯下身,双手悬停在清水上方。浑浊的污水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淡绿色的涟漪。她停顿了几秒,仿佛在进行一个无声的告别仪式。然后,她轻轻地将掌心摊开。

那点小小的、冰冷的橙红色,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她的手心,坠入那片清澈之中。

“噗通。”

一声极轻、极细微的落水声。

金鱼小小的身体在水中缓缓下沉,姿态僵硬,不再有任何生命的律动。它穿过水层,最终静静地躺在了塑料盆的底部。清澈的水温柔地包裹着它,洗刷着它鳞片上沾染的污秽绿苔。那点橙红色在清水映衬下,竟显出一种奇异而凄凉的、近乎纯净的色泽。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斜斜地照射在水盆上,在那静止的小身体周围折射出细碎、晃动的光斑,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林晚就那样跪在水盆边,一动不动,长久地凝视着盆底。她的侧影在厨房顶灯的光线下,拉出一道单薄而孤绝的轮廓,沾着污迹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和那双眼中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

陈明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被遗忘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像。那句石破天惊的“不考了”之后,林晚彻底的无视,以及此刻她对着一条死鱼所表现出的、近乎诡异的专注和平静,像一桶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失控感。

他习惯了她的沉默,习惯了她眼神的躲闪,习惯了她在他训斥后唯唯诺诺的“知道了”、“我会努力”。他甚至习惯了她偶尔崩溃的眼泪——那至少证明她还在乎,还在他的掌控之内,还能被“鞭策”着前行。但此刻,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这种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一条死去的金鱼身上的专注,这种仿佛灵魂已经抽离躯壳般的平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恐慌甚至压过了被忤逆的愤怒。

他看着她沾着污水的头发,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肩背,看着她凝视水盆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他想开口,想用更严厉的声音呵斥她“起来!别装疯卖傻!”,想命令她立刻把地上的复习资料捡起来……但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他喉咙发紧,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音节:“你……”

就在这时,一串欢快得近乎吵闹的电子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林晚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小星星变奏曲》的旋律在空旷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是被这熟悉的铃声从另一个世界猛地拽了回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那部正在欢快歌唱的手机。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李老师。

又是李老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刚才接到电话时更甚。晓晓?晓晓又怎么了?下午不是刚通过电话吗?难道……难道晓晓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陈明刚才带来的风暴,掌心里那条逝去的小生命所带来的沉重哀伤,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尖锐的恐惧所取代——母亲的恐惧。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冲向料理台,一把抓起那部还在执着鸣叫的手机。指尖的冰冷几乎让她握不住光滑的机身。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手指的颤抖,用力划开了接听键。

“喂?李老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恐惧。

电话那头,李老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下午时似乎轻松了一些,但也带着一丝明显的歉意和无奈:“晓晓妈妈?真不好意思这么晚又打扰您。是这样,下午跟您沟通后,晓晓情绪好了一些,但刚才……呃,可能是晚饭时喝了点凉牛奶,有点不舒服,吐了一次。”

“吐了?”林晚的心猛地揪紧,声音陡然拔高,“严重吗?量体温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冲口而出,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您别急,别急。”李老师连忙安抚道,“量过体温了,36度8,正常。吐得不多,就是一点奶液。校医看过了,说问题不大,可能是着凉或者有点积食。精神头看着还行,就是有点蔫蔫的。这会儿喝了点温水,在休息室小床上躺着呢。”

听到“问题不大”、“精神还行”,林晚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悬着的心依旧没有放下。“她……她有没有哭?有没有说什么?”她追问着,声音依旧带着颤音。

“吐的时候有点吓到了,掉了点金豆豆,不过校医阿姨抱着哄了哄就好了。”李老师的声音温和,“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就是抱着她的小毯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想妈妈了’。”

“想妈妈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带着温度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割开了林晚强撑的坚硬外壳。下午晓晓那句怯生生的“妈妈对着墙壁说话”所带来的刺痛感还未消退,此刻这句带着病中依赖的“想妈妈了”,更是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酸楚、愧疚、心疼、无力……种种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这个妈妈,到底给了晓晓什么?是一个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怪”妈妈?是一个连她生病时都不能立刻赶到的、无能的妈妈?还是一个……连自己都快要溺毙在绝望中,根本无力给予孩子安全和温暖的妈妈?

汹涌的情绪冲击着她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泪意压了回去。她不能哭,至少在李老师面前不能。

“谢谢您,李老师……谢谢您照顾她……”林晚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我现在……我马上过去接她!麻烦您再帮我照顾她一会儿,我很快就到!”

“好的好的,您别太着急,路上小心。晓晓这边有我看着,您放心。”李老师连声答应。

挂断电话,林晚握着发烫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晓晓生病了,想妈妈了……这个认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将她从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麻木和诡异的平静中彻底抽离出来。

她必须立刻行动!现在!马上!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空鱼缸、污水盆、死去的金鱼、散落的报纸、还有那个刺眼的、装着“内部绝密”复习资料的文件夹……这一切此刻在她眼中都变得无比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幼儿园,接晓晓!抱住她小小的、生病的身体!

她看也没看站在客厅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陈明一眼,径直冲向玄关。脚步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

“站住!”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在她身后炸响。

陈明终于从那种被彻底无视的震惊和失控感中挣脱出来,被林晚这完全不顾他存在的、一心只想着冲向幼儿园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下午电话里晓晓说她对着墙壁说话,已经让他觉得颜面尽失,现在她居然为了这点“小毛病”就敢无视他、无视他辛苦弄来的复习资料?甚至还敢说“不考了”?

这简直是对他权威最彻底的践踏!是对他精心规划的人生蓝图的公然背叛!

他一步跨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瞬间堵住了林晚通往玄关的路。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死死地瞪着林晚:“你要去哪?!为了那点屁大的事?吐一下怎么了?哪个小孩不生病?李老师不是说没事吗?!”

他指着地上那个文件夹,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拔高,充满了威胁和不容置疑:“捡起来!把资料给我捡起来!你现在哪也不准去!给我回书房看书!下个月的考试,你必须……”

“让开。”林晚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她没有看他指着的手指,也没有看地上那份他视若珍宝的“前途”,她的目光穿透了他愤怒扭曲的脸,直直地投向玄关那扇紧闭的门。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说,让开。”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明被她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噎住了。他设想过她的辩解、她的哭泣、甚至她的歇斯底里……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冰封般的平静和命令式的口吻。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竟忘了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试图用更大的声浪将她压垮:“林晚!你反了天了?!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你现在……”

他的话没能说完。

林晚动了。

她没有再试图和他讲道理,没有再浪费任何一丝力气。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獠牙的母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朝他堵在面前的身体撞了过去!

不是推搡,不是躲避,而是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玉石俱焚般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他的胸膛!

陈明完全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蹬蹬蹬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木质隔断上,震得隔断上摆放的一个玻璃花瓶剧烈摇晃,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散乱、满身污迹、眼神却像燃烧着冰焰的女人。胸口被撞得生疼,更疼的是那份被彻底粉碎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林晚看也没看他一眼。撞开他的瞬间,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他是否站稳。她像一道脱弦的箭,带着一阵风,几步就冲到了玄关。她一把拉开鞋柜的门,看都没看里面整齐摆放的高跟鞋和靴子,直接弯腰拎出最近的一双平底帆布鞋——那是她偶尔下楼买菜才会穿的旧鞋。

她甩掉脚上沾着污水的棉布拖鞋,脚掌直接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也顾不上穿袜子,就那么赤着脚,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迅速地套上那双帆布鞋。鞋带胡乱地系了一下,打了个死结。

然后,她猛地拉开了沉重的入户门。

傍晚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楼下飘来的饭菜香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瞬间涌入,吹拂在她沾着污迹、滚烫的脸上。门外,是通往电梯间的走廊,是通往幼儿园的路,是通往……晓晓身边的路。

她一步跨了出去。

“林晚!你给我回来!”陈明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你敢走!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你……”

“砰!”

回应他的,是一声沉重而决绝的关门巨响。

门板合拢,将陈明愤怒扭曲的脸,将那满地象征着她三年窒息生活的狼藉,将那盆底静静躺着的小小金鱼,还有那份刺眼的“内部绝密”复习资料……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隔绝在了身后。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

林晚站在紧闭的家门外,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心脏狂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脸颊滚烫,手心却冰凉一片。赤脚踩在帆布鞋里,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底粗糙的纹路。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严,一阵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凉意,吹得她单薄的家居服紧贴在身上,也吹散了额前粘腻的发丝。那股凉意让她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

目光所及,是空旷的、被惨白灯光照亮的楼道,是冰冷的水泥墙壁,是沉默的电梯按钮。没有陈明,没有鱼缸,没有复习资料。只有她,和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她,双腿一软,几乎要顺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她慌忙用手撑住墙壁,冰凉的触感刺激着她掌心的皮肤。

走了……她真的走出来了?就这样,撞开了他,冲出了那扇门?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茫然和恐惧。像是一个在黑暗洞穴里囚禁了太久的人,骤然被抛到刺眼的阳光下,反而无所适从,睁不开眼。

晓晓……对,晓晓!幼儿园!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茫然。她猛地站直身体,顾不上身体的虚软和心脏的狂跳,踉跄着扑向电梯按钮,用力地、反复地按着下行键。金属按钮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电梯运行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缓慢得令人心焦。她焦躁地在紧闭的电梯门前踱步,帆布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催促。

终于,“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

林晚一步跨了进去,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轿厢壁。电梯门缓缓合拢,将楼道惨白的灯光隔绝在外,轿厢里只剩下顶灯柔和却有些昏暗的光线。失重感传来,电梯开始下行。

封闭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她自己无法平复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噩梦碎片,开始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冲撞:

陈明那惊愕扭曲的脸……

“勇敢”在她掌心最后那绝望的挣扎……

那盆底清澈水中静止的橙红……

李老师电话里那句“想妈妈了”……

她撞开陈明时,他身体传来的坚硬触感和踉跄后退的身影……

还有那声决绝的关门巨响……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强烈的冲击力,让她太阳穴突突地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按一按发疼的额头,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掌心和指腹,还残留着滑腻的苔藓触感和淡淡的腥气。更清晰的,是那条小鱼在她紧握时剧烈挣扎的力道,以及它身体最终僵硬冰冷的触感。

“勇敢”……死了。

是她攥得太紧了吗?是她把它从污水中捞出来,反而加速了它的死亡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自我怀疑。她试图救它,结果却……那她这样撞开一切冲出来,奔向晓晓……又会带来什么?她真的能做一个好妈妈吗?她连一条小鱼都……

电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抵达了一楼。门开了。

晚风带着更浓郁的、属于城市夏夜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青草、尘土、汽车尾气和远处隐约的喧嚣。这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风,瞬间吹散了电梯里令人窒息的沉闷和脑海中那些自我折磨的念头。

林晚猛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辛辣,却奇迹般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是自责的时候!晓晓在等她!那个小小的、生病了、吐了、说“想妈妈了”的孩子,在幼儿园等着她!

这个念头像一道强光,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犹豫。她不再迟疑,冲出电梯门,几乎是跑着穿过空旷的一楼大堂。感应玻璃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她一头扎进了小区沉沉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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