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皓月城那高耸城墙所投下的、令人心安的巨大阴影,洛心璃依照手中那张绘制精细的地图指引,独自一人,踏上了向东而行的漫漫长路。初时的几日,行程尚算顺遂。她沿着那条被车轮与足迹反复碾压、变得坚实平坦的夯土官道行走,两旁是开阔的、已被辛勤农人开垦出的田野,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偶尔会有载满货物的商队驮着铃铛叮当作响的骡马从她身边经过,扬起淡淡的尘土;也会遇到一些同样风尘仆仆、前往不同方向的旅行者或小型佣兵团。彼此之间或点头致意,或擦肩而过,保持着路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她谨记着低调行事的准则,将那枚代表着皓月分殿见习骑士身份的、带有简易剑盾纹样的徽章小心地收在了行囊深处。身上穿的也是一套便于行动的、灰褐色的普通旅行者服装,而非那身显眼的灰白骑士战袍。从外表看去,她只是一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秀、正进行着一次普通远行的少女,尽量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随着不断向东深入,周遭的景致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平坦的平原逐渐被起伏不定的丘陵所取代,视野不再一览无余,而是被一片片开始连接成片的茂密森林所遮挡。官道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蜿蜒在丘陵与林地之间、被杂草和灌木部分侵占的泥土小径。人烟也变得愈发稀少,往往行走大半天,也难见到一处像样的村落,只有一些猎户或采药人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细微痕迹。
根据地图上的标记,她需要穿越一片名为“枯骨森林”的广袤区域的边缘地带,才能抵达下一个可以提供像样补给和安全住宿的大型城镇。这片森林的名字听起来便透着几分不祥。据说在遥远的古代,这里曾是一处决定种族命运的巨大古战场,无数战士与魔物的骸骨深埋于这片土地之下,滋养出了异乎寻常茂密、却也带着几分阴森之气的植被。也因此,关于此地游荡着不甘灵魂、潜伏着诡异魔物的流言与可怕传说,一直在过往的旅人与附近的居民口中经久不衰地流传着。
当洛心璃的脚步真正踏入枯骨森林的边缘时,一股混合着浓郁腐叶、潮湿泥土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陈旧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参天古木枝桠交错,巨大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些许斑驳破碎的光线,顽强地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空气潮湿而凝滞,仿佛能拧出水来。森林内部异常寂静,那种死寂并非安宁,而是一种仿佛连声音都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了的、令人心悸的静谧。只有她自己的靴子踩在松软腐殖层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分辨不清来源的、短促而诡异的鸟鸣或虫嘶,反而更衬得这方天地幽深莫测。
洛心璃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将铁山赠送的那面小巧却坚实的臂盾从行囊中取出,熟练地扣套在左臂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镇定。夏鸢给的那柄锋锐匕首,也被她调整到了腰间最顺手、最容易拔出的位置。而林轩临别所赠的那个装着保命神术的黑色金属筒,更是被她用柔软的皮革仔细包裹后,贴身放置在胸前最稳妥的内袋里,那冰冷的硬度隔着一层衣物,似乎也能传递来一丝奇异的心安。
她放慢脚步,精神高度集中,不仅依靠视觉和听觉,更将自身那独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般缓缓向四周扩散开去,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能量波动或潜在的恶意。
然而,在这样小心翼翼地行进了约莫小半天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芒刺在背的异样感,开始如同细微的水流般,悄然渗入她的感知。
她总觉得,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什么人,正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那感觉极其微妙,飘忽不定。并非实质的脚步声,也非清晰的视线,更像是一种……能量层面的、极其隐晦的共鸣与牵引?她几次三番猛地停下脚步,猝然回头,锐利的目光扫向身后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密林;或者借助某些凸起的岩石或粗大的树干作为掩体,屏住呼吸,耐心地潜伏观察良久……但目力所及之处,除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枝叶和地面上晃动的光斑,空无一物,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神经过敏产生的错觉。
可是,她体内那属于净灵之体的、对能量波动异常敏锐的本能,却又固执地、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一丝痕迹。那是一种极其熟悉、冰冷、内敛、仿佛一切活跃因子都被强行约束、只余下绝对秩序与沉寂的能量残留……如同一个技艺最高超的刺客留下的、几乎无法追踪的气息,又像是一个精确运行的机械所散发的、恒定而微弱的背景波动。
一个在她看来近乎荒谬、绝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入了她的脑海,让她心脏猛地一跳。
难道……会是他?
不……不可能!这太荒唐了!他此刻应该安稳地坐镇在皓月分殿那肃穆的议事厅或训练场里,处理着分殿事务,或者指导其他需要他“审视”的学员才对。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远离皓月城、危机四伏的枯骨森林边缘?没有任何理由!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错觉,是独自身处险境带来的心理压力。她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想要甩掉那如影随形的感觉,但那微妙的被注视感、那丝熟悉的能量波动,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距离,缀在后方。她又故意放慢速度,甚至假装停下来整理行囊,那感觉也随之放缓、停滞。
几次试探之后,那存在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她感到不安和……一丝莫名的悸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敌是友,必须弄清楚!
犹豫和挣扎在她心中反复拉锯后,当行至一处相对开阔、光线稍亮的林间空地时,洛心璃猛地停下了脚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不安和疑虑都压下去,然后毅然转过身,面向着来时的那片幽暗密林,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用尽可能清晰而镇定的声音喊道:
“是谁?请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后面!不要再躲藏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传出很远,甚至激起了一些细微的回音,然后又被浓密的植被迅速吸收。林中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不同高度树叶所发出的、层次分明的沙沙声响,仿佛在嘲笑她的疑神疑鬼。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异常发生。洛心璃紧握的掌心微微渗出了冷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压力太大而产生了幻觉。她抿了抿嘴唇,准备转身继续赶路,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就在她脚跟微微转动,即将放弃的刹那——
在她右前方约十米处,一棵需要数人合抱、树皮斑驳皲裂、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巨大古树背后,一道身影,如同从阴影本身中剥离出来一般,毫无征兆地、缓缓地转了出来。
黑白分明、线条冷硬、纤尘不染的戒律牧师袍,勾勒出挺拔如松、清瘦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身姿,以及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的、缺乏表情波动的英俊脸庞。
不是林轩,还能是谁?
他……他竟然真的在这里?!
洛心璃瞬间瞪大了双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收缩,嘴巴下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几乎陷入了一片空白。眼前这一幕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比直接遇到一头强大的魔物更让她感到难以置信。
林轩迈着他那特有的、平稳得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相距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所有情绪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惊骇、茫然与无比困惑的表情,语气依旧是他那一贯的、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的平淡,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事实:
“奉分殿高层之命,顺路护送你一程,直至相对安全区域。此外,本人亦需前往此方向,处理一些与此地相关的、未尽的杂务。”
奉分殿之命?护送?顺路处理杂务?
这几个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逻辑通畅的解释。然而,细细品味之下,却又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与牵强。皓月分殿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派遣他这样一位实力强大、地位特殊、通常负责更重要事务的戒律牧师,专程来护送她这样一个仅仅是“有潜力”的见习骑士?即便她体质特殊,似乎也远远达不到需要如此“兴师动众”、浪费高端战力的程度。更何况,“顺路处理杂务”……什么样的“杂务”,会恰好需要跑到距离皓月城如此遥远的、名声不佳的枯骨森林边缘来“处理”?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洛心璃的心底翻涌不休。她张了张嘴,想要追问,想要弄清楚这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缘由。但当她迎上林轩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明确传递出“事实即是如此,无需多问,亦不会再多言”意味的眸子时,所有到了嘴边的问题,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或许……真的只是分殿出于对她这个“特殊资产”的安全考虑,格外重视?又或者,林轩牧师确实恰好有某项秘密任务需要途经此地,护送她只是顺便之举?
无论真相如何,在他那不容置疑的冰冷气场面前,追问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无论如何,有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经验丰富的戒律牧师同行,对于孤身行走在这片危险地域的洛心璃而言,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巨大保障。心中那因独自面对未知险境而一直紧绷着的不安与忐忑,几乎在确认他身份的瞬间,便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瓦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所取代。
甚至……在那踏实感的底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更不愿去深入探究的、微弱的欣喜与悸动,悄然蔓延开来。
“原来……是这样。”洛心璃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将所有的疑惑暂时压下,恭敬地微微躬身,“麻烦您了,林轩牧师。谢谢。”
“嗯。”林轩从喉间发出一声极其简短的、近乎敷衍的回应,算是接受了她的感谢。他不再看她,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般,扫过前方林木更加茂密、光线愈发幽暗的道路,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下达了指令,仿佛他才是这支临时小队理所当然的指挥官:“此地不宜久留。继续前进,需在天黑之前,穿过这片核心区域。”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多言,极其自然地迈开步伐,走到了洛心璃的前方,仿佛他本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员,早已习惯了引领的位置。
洛心璃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中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微凉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安心与复杂情绪一同吸入肺腑。随即,她加快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
幽暗的森林依旧寂静,未知的危险或许仍潜藏在阴影之中。但身边多了一个同行者,而且是他,这片令人心生畏惧的枯骨森林,似乎也在顷刻间,失去了大半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