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的雾霭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唰”地散得干干净净,空气骤然清冷,带着铁锈与腐土混合的腥气,仿佛整片湖域刚刚吐出千年积郁的浊息。
浮石平台上,赵明远瘫坐着,后脑勺抵着刻满咒文的岩壁,嘴角那抹非人的笑还挂着,像块冻在脸上的冰碴——寒气从他皮肤表面渗出,触之如触深冬井壁,指尖一碰便激起一阵战栗。
林慧真踩着湿滑的岩石跃过去,鞋底碾过苔藓时发出黏腻的轻响,水珠顺着裤管滑落,砸在石面上“啪”地碎开。
她半跪在地,指尖刚触到他颈侧脉搏,整个人猛地一震——皮肤下有东西在动,细若游丝,却带着钝重的滞涩感,仿佛有团裹着黏液的线团正往脑髓里钻。
那蠕动感顺着她的指腹爬升,令她胃部一阵翻搅。
“寄魂。”她低喝一声,反手从腰间抽出短刀,刀背轻轻敲了敲赵明远的太阳穴。
金属与骨相击,发出沉闷的“叩”声,像是敲在空心木上。
男人的眼珠突然往上翻,眼白里浮出暗褐色的网状血丝,喉间发出咯咯的磨牙声,如同两块粗砂石在颅内反复摩擦。
一股酸腐气息自他口中溢出,混着微量血沫,在潮湿空气中凝成淡红雾丝——那气味腥中带馊,像是陈年棺木打开时飘出的尸气,又夹杂着某种矿物燃烧后的焦臭,令人鼻腔刺痛、头晕目眩。
林慧真的指甲掐进掌心,《青城禁录》里的记载像烧红的铁烙进脑子:“砂引魂线,苯教邪祭用死者骨粉混朱砂,以活人为引,把执念种进脑髓……”她的声音发紧,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那是她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他现在不是自己了。”
方清远蹲下来,扯起赵明远后颈的衣领。
焦黑的符纸碎片粘在皮肤上,边缘呈锯齿状,像是被什么活物啃过。
他指尖拂过那残痕,触感粗糙如枯树皮,却隐隐透出微弱的温热,仿佛仍有生命在底下呼吸。
他想起方才在雾里瞥见的人脸——那些扭曲的轮廓,和符纸上被咬断的咒文,说不定是同个东西在作祟。
风掠过岩隙,送来一丝极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细足在石缝中爬行。
“护魄符挡了第一波,”他指尖抚过赵明远发颤的眉骨,那肌肉不自主地抽搐着,像有虫在皮下顶撞,“但引魂线已经扎进去了。”
洛桑仁波切的人骨念珠突然在掌心发烫,灼得他掌纹生疼。
老喇嘛望着湖面,瞳孔微微收缩:“看岩壁。”
众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湿漉漉的岩壁上,一圈圈同心刻痕正随着水波脉动,像极了被剥去眼皮的巨眼。
那纹路缓缓扩张、收缩,如同呼吸,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低频嗡鸣,震得人耳膜发麻,牙齿打颤。
伊万立刻摸出检波仪贴在岩面上,屏幕上的波形图疯狂跳动,“低频震动源,频率稳定在1.2赫兹……”他的声音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仪器边缘,呼吸变得短促而灼热。
他忽然伸手抚上青铜轮轴,五指张开贴住冰冷金属——那一瞬,掌心传来奇异的震颤,仿佛轮芯深处藏着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沿着骨骼传至肩胛,令他手臂汗毛倒竖。
“这不像是自然地质活动,更像某种机械循环。”他说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方清远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
这个总把“协助基建”挂在嘴边的苏联工程师,此刻眼底闪过的光,和当年在重庆见过的文物贩子盯着商周青铜鼎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贪婪与敬畏交织的火苗,燃烧在理性的冰层之下。
队伍继续往里走。
通道突然下沉,脚底下的岩层从灰黑变成暗红,像浸透了血的燧石,踩上去有种微妙的弹性,仿佛大地仍在缓慢搏动。
夹杂着几段凝固的黑色熔岩流——那纹路太规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倒像是被巨大模具压铸而成,边缘笔直如尺划。
林慧真抽出随身铜尺敲了敲墙面,回声闷得像敲在鼓面上,余音在耳道里嗡嗡回荡。
“墙厚超过十米,里面是空的。”她说着,指尖划过一处凹陷——三组环形纹路套着日月星图案,下方六根短柱托着半弧,和之前在德国干尸背包里发现的地图残纹,分毫不差。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传来一阵刺麻,仿佛那纹路本身带电。
没等其他人注意,她已经摸出油纸和炭笔,三两下拓下图案,又利落地塞进机关包夹层。
那夹层是她用青城派缩骨术改良的,除了她,没人能在三息内打开。
布料合拢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声,如同机括归位。
再往前百步,通道豁然开朗。
巨大的穹顶洞厅里,一座半埋在碎石中的青铜巨轮矗立中央,直径怕有两丈,轮缘密密麻麻嵌着齿状凸起,表面蒙着层厚灰,像被烧过又冷却的余烬。
伊万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胸腔起伏剧烈,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绕过散落的碎石冲过去,蹲在轮轴旁扒拉积灰——轮轴连着条向下延伸的石槽轨道,末端没入黑暗的深坑。
“传动结构!”他的声音发颤,掏出小改锥就要撬卡死的齿轮,“这是……”
“停下!”方清远的七星龙渊剑嗡鸣出鞘三寸,剑身的金色符文映得洞厅一片金红,光影在岩壁上跳跃,宛如活蛇。
话没说完,伊万的改锥已经插进齿轮缝隙。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洞顶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肩头、背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青铜巨轮缓缓转动,轮齿刮过石槽的声音像千把钝刀在磨,刺得人牙根发酸。
每转一度,空气中便多一分压迫感,仿佛整个山体都在随之共振。
方清远眼尖看见坑底升起幽蓝微光,想也不想扑向最近的岩壁裂缝——那里嵌着三片扁圆石碟,表面刻满细密沟槽,触手冰凉却不沾尘,指尖划过时竟有细微电流窜过。
他刚把石碟塞进怀里,整座洞厅剧烈震颤,头顶的钟乳石“咔嚓”断裂,砸在离林慧真两步远的地方,溅起的碎石擦过她小腿,留下一道血痕。
“新藏会!”洛桑的金刚杵重重砸在地上,金光炸起的瞬间,侧廊里窜出三道黑影。
为首的蒙面人反手甩出淬毒飞针,破空之声尖锐如蜂鸣。
林慧真旋身避开,长鞭缠住对方手腕,皮革与皮肉相击,发出“啪”的脆响。
却见那人另一只手正往赵明远怀里探——那里躺着方才从浮石上捡回的人皮文字!
“松手!”林慧真鞭梢加力,却觉对方腕骨硬得像铁,毫无屈折之意。
蒙面人突然咧嘴一笑,另一只手抽出短刀割断鞭绳,动作干脆利落,刀刃划过空气时带起一道冷风。
他抓着人皮文字纵身跃入塌陷的深坑,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烟尘弥漫中,洛桑扶住摇晃的佛龛残柱,诵经声低沉如潮,混着一丝叹息:“他们唤醒了地缚机枢……真正的门,要开了。”
震动还在加剧。
洞厅尽头的岩壁发出撕裂声,碎石雨里,方清远看见林慧真护着赵明远往角落躲,伊万抱着检波仪蹲在青铜轮旁,眼睛却盯着深坑方向。
他怀里的石碟突然发烫,那些细密沟槽像是活了,在掌心划出浅浅的血痕,温热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石阶上,竟无声燃烧,腾起一缕幽蓝火苗。
“快走!”洛桑的声音被轰鸣盖住。
方清远刚拽住林慧真的胳膊,整面岩壁“轰”地坍塌,一股剧烈的气流从裂缝里冲出来,卷着碎石和烟尘,将众人往斜下方推去。
气流灌入口鼻,带着硫磺与金属氧化的呛人气息。
他下意识抱紧石碟,耳边传来林慧真的惊呼,还有伊万骂人的俄语——粗粝的音节在震荡中破碎,如同玻璃裂开。
等视线重新清晰时,他们正跌落在一条倾斜的裂谷里。
身后的洞口已经被巨石封死,只漏下几缕细弱的光,像垂死之人的呼吸。
方清远抹了把脸上的血,抬头望去,裂谷深处泛着幽蓝的光,像双睁开的眼睛。
而更深处,传来某种庞然大物苏醒的,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