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未散,三人踩着露水未干的青石阶往崂山深处赶。
云虚子的道袍下摆被山风掀起,露出绑在小腿上的六甲符袋,袋口金线绣的“驱邪”二字在晨光里忽隐忽现——那是他入门时师父亲手缝的。
“藏经阁在后山偏殿。”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旧档案都在地下石库,用桐油纸包着。”
方清远注意到他攥着符袋的手指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
林慧真走在中间,怀里的纸条被她用黄表纸重新包了层,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昨夜洞里阴火的焦糊味,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藏经阁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负责看管典籍的知客道童见是云虚子,刚要行礼,被他抬手止住:“我要查民国二十六年的逐徒卷宗。”
道童的脸色变了。
崂山门规,逐徒档案非本门掌事不得查阅,可云虚子是现任掌门最器重的关门弟子,他咬了咬唇,退到一旁:“石库钥匙在知客寮,我去拿。”
等道童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云虚子突然一拳砸在供案上。
檀香铜炉被震得跳起来,香灰簌簌落在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我师父说过,二十六年崂山出过败类,可他说那叛徒早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了。”他抓起供案上的鸡毛掸子,用力扫过积灰的案几,“早死了,早死了——原来死的是替他挡枪的同门!”
方清远摸出火折子,点亮供桌上的蜡烛。
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云虚子脖颈处青筋直跳,后颈的汗顺着道袍领口往下淌。
林慧真蹲在供案下,指尖划过砖缝里的青苔:“当年的逐徒令用了朱砂印,说明是掌门亲自发的。”她抬头时,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能让掌门动真怒的,不只是私习禁术。”
“勾结倭人。”方清远接了话。
他想起昨夜洞里那具石化的道士像,眉间有块朱砂痣——和藏经阁墙上挂的历代掌门画像里,第二十三代掌门的眉间痣,位置分毫不差。
石库门开时,霉味混着桐油味扑面而来。
云虚子的手在成堆的布包间发颤,直到抽出最底下那个裹着红绸的档案袋。
封皮上“逆徒王九山”五个字,是第二十三代掌门的亲笔,墨迹里浸着朱砂,像渗了血。
“借魂换命,乃阴五行之极。”云虚子念着卷宗里的批注,声音发飘,“需以活人魂魄喂养自身残缺……师父说这术法练到最后,魂魄会被怨气啃噬成碎片,除非……”
“除非不断换魂续命。”林慧真抽走他手里的纸页,指腹抚过“封印道基”四个字,“当年掌门废了他修为,却没杀他——这是留了一线生机。”她把纸页递给方清远,“可他把这线生机,变成了反噬的刀刃。”
方清远接过纸页的瞬间,指尖触到些粗粝的凸起。
借着烛光细看,发现纸背用极小的字写着:“王九山左臂有青鳞纹,乃禁术反噬所致。”他想起地下祭坛里那尊石化像,左臂隐约有鳞片形状的纹路——原来那不是雕像的装饰,是王九山自己的皮肤。
“去藏魂洞。”云虚子突然合上档案袋,红绸带在他手里打了个死结,“他要借魂,必须用崂山的引魂桩。藏魂洞是引魂桩的阵眼。”
藏魂洞的入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
云虚子抽出腰间的桃木剑,三两下砍断纠缠的野葛,露出青石板上的八卦阵——阵心刻着“镇魂”二字,却被人用利器刮去了半边。
洞底比昨夜更冷。
林慧真的靴跟敲在石地上,回音撞着洞壁,像有人在远处敲梆子。
她摸出怀里的灭魂飞刀,刀刃泛着幽蓝的光:“魂气。”她抬手指向洞深处,“比昨夜浓了十倍。”
三人越往里走,石壁上的刻痕越多。
方清远伸手摸了摸,指甲盖陷进石缝里——那些痕迹不是普通指甲能抓出来的,分明是魂魄离体时,用最后的执念抓的。
“到了。”云虚子停在一堵石墙前。
他咬破指尖,在墙上画了个六甲印,石墙“咔”地裂开条缝,露出里面的密室。
密室不大,四壁却爬满了灰白色的丝线。
那些线细得像头发,却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每根线上都挂着米粒大的光点——林慧真凑近看,瞳孔猛地收缩:“是残魂。”她伸手碰了碰最近的那根线,光点突然剧烈震颤,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灭魂印。”她低喝一声,指尖在眉心点了点,飞刀“嗡”地从袖中飞出,刀身缠着金色咒文,“嗤”地切断一根魂丝。
整座洞穴突然开始震动。
头顶的石屑簌簌往下掉,云虚子赶紧拽住她的胳膊往旁边躲:“这些魂丝是阵眼!”他的声音被震动声盖得发闷,“快退——”
“来不及了。”方清远的龙渊剑已经出鞘。
剑鸣混着震动声,像两根琴弦在较劲。
他盯着密室门口,那里不知何时浮起一团黑雾,黑雾里隐约能看见人脸——是王九山,可又不全是。
他的半张脸是活人皮肤,半张脸却透明得能看见后面的石壁,眼眶里的眼珠泛着青灰色,像泡在尸水里的鱼眼。
“你们不该来。”王九山的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磨,“崂山的规矩,早该随旧时代一起烂在土里。”他抬手一挥,黑雾里飞出五根半透明的尖刺,直取三人面门。
云虚子反应最快。
他咬破舌尖,血珠喷在掌心的六甲符上,符纸“腾”地烧起来,他双手结印,烧剩的符灰在空中凝成一面金色光盾。
尖刺撞在光盾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像热油里溅了水。
“五阴摄魂咒。”林慧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她的灭魂飞刀还悬在半空,刀刃上凝着层白霜,“他用活人魂魄养这咒,难怪能破普通护身法。”
王九山的笑声像夜枭叫。
他的身影突然散成黑雾,绕过光盾,直扑方清远面门。
方清远旋身挥剑,龙渊剑的剑光里浮起九阳符的纹路——那是他师父用毕生修为封在剑里的,专克阴邪。
黑雾被剑光扫到的地方立刻冒起青烟,传来刺耳的哀嚎。
“九阳焚魂!”方清远大喝一声,剑势加快。
黑雾被逼得不断收缩,终于重新聚成人形。
林慧真趁机掷出两柄飞刀,一柄钉在他左肩,一柄钉在右腿。
王九山痛得踉跄,半透明的右腿“咔嚓”一声断开,掉在地上,化成一滩黑水。
“你们以为我只是想复仇?”王九山的声音突然拔高,脸上的活人皮肤开始龟裂,“崂山才是真正的罪人!他们封了我的道基,却封不住我看日本人拿刺刀挑开同门的肚子——”他的瞳孔突然扩散成一片漆黑,“我要让他们也尝尝,魂魄被撕成碎片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的胸口爆出一团黑芒。
方清远眼疾手快,拉着林慧真和云虚子往旁边滚去。
爆炸的气浪掀得三人撞在石壁上,等硝烟散去,王九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团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残魂,“嗖”地钻进地缝里。
云虚子喘着粗气爬起来,踢了踢地上的黑水:“他自爆了魂核?”他的桃木剑掉在脚边,剑穗被烧得焦黑,“这样就算逃了,也活不过三天。”
林慧真蹲在爆炸中心,从瓦砾里捡起半张纸。
纸角还沾着黑血,上面的字却清晰:“一贯道总坛:张崇义……”她的手指顿了顿,“张崇义?”她抬头看向方清远,“这是三年前破获的一贯道案子里,漏网的那个文书组长?”
方清远接过纸页,指腹压过“张崇义”三个字。
这名字他记得,当时那案子破得急,那文书带着名单跑了,没想到会在这儿出现。
他抬头时,看见云虚子正盯着石壁上的魂丝——那些丝线不知何时全断了,残魂的光点散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该回市局了。”他把纸页收进怀里,龙渊剑“嗡”地一声入鞘,“这名单,得让老陈看看。”
林慧真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
她望着洞外透进来的光,突然说:“王九山最后那句话……”她顿了顿,“他说崂山是罪人。”
云虚子的手指抠进掌心。
他望着石壁上历代掌门的刻像,突然弯腰捡起那半张名单:“不管他有什么理由,用无辜百姓的命换自己的命,就是罪。”他把名单递给方清远,“查下去,我跟你们一起。”
洞外的山风突然大了。
松涛声里,传来远远的鸟鸣。
方清远看了眼怀表——七点一刻,市局的同志们应该已经开始晨练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名单,转身往洞外走,鞋跟碾碎了地上的残魂光点。
那些光点碎了又聚,像不肯散去的执念。
林慧真走在最后。
她望着方清远的背影,又看了看云虚子攥紧的拳头,突然想起昨夜洞里那尊石化像。
石像的嘴角,好像带着笑——那笑里有恨,有悔,还有种终于要解脱的释然。
“走吧。”她轻声说,“该给这些魂灵,讨个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