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的掌心沁出冷汗,黏腻的湿意顺着指缝滑落,在矿道幽光下泛着微弱的反光。
林慧真嘴角那抹笑意像根冰针刺进他眼底——她素来冷傲,连笑都带着三分疏离,可此刻这弧度太甜,甜得发腻,倒像有人借了她的脸,在他心口挠了一下。
那笑牵动空气,竟让方清远耳膜一颤,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不属于此地的铃响。
“慧真?”他下意识唤她,指尖触到她腕脉的瞬间,一股灼热猛地窜上手心,像握住了一块刚从炉中取出的铁。
脉搏跳得极乱,像被惊了的野鹿在皮下狂奔,而她的皮肤却烫得惊人,烫得他想起去年冬天在湘西,那口被阴火焚了七日的棺材——那时他站在三丈外,都能感到热浪裹着尸臭扑面而来。
“第三响要炸了!”陈玄直的断喝劈碎矿道里的嗡鸣,声浪撞在岩壁上,震得人耳根发麻。
茅山道长的道袍已被冷汗浸透,紧贴脊背,每走一步都发出湿布摩擦的窸窣声。
七根桃木钉在他脚边插成北斗状,钉尖渗出的黑血滴落在石上,“滋啦”作响,腾起一缕腥臭的白烟,混着地脉阴秽的腐味,熏得人喉头发紧。
他掐诀的手在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还在喊:“钟响不是声,是心魔!若让这响落地,活人魂魄全得被抽进钟里当灯油!”话音未落,一根桃木钉“啪”地炸裂,黑血溅上方清远手背,烫得他猛地缩手,皮肤上留下三点焦痕,隐隐作痛。
方清远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鼓膜随钟体震颤共振,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刮擦。
“破妄雷火符!”他咬碎舌尖,腥甜的血涌进喉咙,舌尖火辣辣地疼,连带着上颚都泛起麻木感。
鲜血喷在符剑上,三张黄符“噌”地窜起金红火焰,热浪扑面,灼得他睫毛一颤。
符火钻入钟体声孔的刹那,黑雾翻涌而出,如活物般扭曲着缠向他的脖颈,触感滑腻冰冷,像无数条湿蛇贴着皮肤游走。
他挥剑劈开黑雾,余光瞥见林慧真的青玉符在她掌心碎成齑粉,细小的碎屑扎进皮肉,鲜血像朵红色小花滴在矿道上。
“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林慧真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空灵,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她闭着眼,睫毛上沾着血珠,每一颤都滴落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方清远手背上,像烧红的针尖轻刺。
念的是《救苦经》,音节如钟磬相击,震荡着空气,竟让周围的黑雾退了半尺。
方清远心头一震——这经是青城山度亡用的,她竟拿残魂当柴,烧出九阳锁魂桩?
可下一秒,她的睫毛猛地一颤,耳尖微微动了动,像听见什么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又像是直接钻进耳道的虫鸣。
“嗤。”极轻的冷笑钻进方清远耳朵,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猛地转头,却见林慧真仍闭着眼,“叮”的一声,清脆如钟,敲在他心上,震得五脏微颤。
那笑太熟悉了——他见过皮卷上的画像,满清官服的老者,八字胡底下就是这种笑,像在看一群扑火的飞蛾,嘴角的弧度里藏着千年寒冰。
“方组长!”陈玄直的桃木钉突然炸了一根,爆裂声如惊雷炸在耳畔。
黑色血珠溅在方清远手背,烫得他缩手,皮肤上腾起一缕青烟,腥臭直冲鼻腔。
钟体震颤得更厉害了,裂纹里渗出的黑红液体腐蚀着岩石,发出“滋啦”的声响,像热油泼在皮肉上,混着腐肉和铁锈的腥气,熏得人发晕,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走!”林慧真突然睁眼。
她的瞳孔里泛着诡异的金斑,像熔金在眼底流淌,可声音还是她的,“去侧矿道!铃铛在井下,他们找不着路!”她塞给他半块焦黑的皮卷,指尖冰凉,触碰的瞬间却像有电流窜过。
皮卷上的纹路正泛着微光,竟显出一幅地下剖面图,“舌室”二字在最中央,红得刺眼,像刚从血里捞出来。
方清远攥紧皮卷,纸面粗糙,边缘割得掌心生疼。
他能感觉到林慧真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蜷了蜷,像从前在西安破煞时,她悄悄拽他衣角提醒危险——那触感微弱,却像烙印般清晰。
可当他要抱她撤离时,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团雾,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又重得像压了块磨盘,压得他手臂一沉,仿佛她体内正拖着某种看不见的巨物。
“陈道长,带她从原路撤。”他把林慧真交给陈玄直,指尖在她后颈的大椎穴上按了按——那是青城山护心穴,指腹触到她皮肤的瞬间,竟感到一丝阴寒反噬,像是有东西在穴道里挣扎。
若真有脏东西附她身上,多少能缓一缓。
陈玄直会意,道袍一甩裹住她,转身往矿道口跑,脚步却稳得像山,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震,尘土簌簌落下。
方清远反手抽出背后的龙渊剑,剑身出鞘半寸,寒光如水波流转,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远处岩壁上晃动的矿灯——是王援朝和李漱玉的方向,光晕在黑暗中跳动,像垂死萤火。
他深吸一口气,往侧矿道狂奔,靴底踩过黑红液体,黏糊糊的,像踩进了烂泥塘,每一步都带起“吧唧”声,鞋底粘滞,仿佛大地在吮吸他的脚步。
侧矿道里,李漱玉的手电光在岩壁上跳,光斑晃动,映出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脸。
她的地质图被矿灯烤得卷了边,纸面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上面用红笔圈着1938年的勘探记录,可眼前这道垂直井根本没标——井沿的锈铁梯子往下延伸,消失在黑暗里,梯子上的红漆早褪成了褐色,却还能看清“昭和十六年”的刻字,字迹边缘被锈蚀啃得斑驳,像被虫蛀过的骨头。
“小鬼子偷偷挖的。”她把地质图塞回帆布包,手在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帆布摩擦发出“沙沙”声。
磁力仪的指针疯狂打转,发出高频的“嗡嗡”声,数值高得离谱,“幽铁密度比陨铁还高,还在……脉动?”她抬头看向王援朝,那小子正蹲在井边,用神鞭拨拉岩壁上的符灰,灰烬簌簌落下,像枯骨碎屑。
“阴引线。”王援朝的声音发闷,像是从地底传来,“萨满里管这叫鬼线,专给亡魂指道儿。我奶说,从前老林子里的马帮要是走丢了人,就用这符引魂归穴……可这儿引的不是魂,是活人的念头。”他解下腰间的长鞭——那是林慧真的鬼线缠丝鞭,此刻正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地底的召唤。
他将鞭尾轻抽皮鼓,“咚”的一声,低沉浑厚,像敲在人心脏上,连井壁都跟着震了一下,碎石簌簌掉落。
王援朝的眼睛慢慢翻白,额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鼓面上,发出“啪嗒”轻响。
“仙家说……井下有个‘未葬之帝’,魂儿没进轮回,专吃活人的念头当饭。咱们要找的镇渊铃,就在它喉咙里卡着……”
“那玩意儿吃念头?”李漱玉的后颈发凉,寒毛直立,仿佛有谁在她背后吹气。
她想起松本正雄供词里写的“深渊”,想起林慧真说的“共魂坛”,突然明白那些刻在岩壁上的“深度1097米”是什么了——不是矿脉标记,是“未葬之帝”的饭量,是它吃够多少念头,就能爬出深渊的刻度。
“方组长来了!”王援朝突然回神,指着矿道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方清远的影子被矿灯拉得老长,龙渊剑在他手中泛着冷光,剑锋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嘶”声,仿佛龙吟低鸣。
李漱玉摸出随身的地质锤,往腰里一别——这玩意儿敲石头行,敲邪祟……她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声音干涩。
她跟着王援朝往井边挪,靴底摩擦岩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方清远站在井沿往下看。
黑暗里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节奏缓慢,却越来越密,像某种倒计时。
锈铁梯子的扶手结着薄霜,他伸手一摸,冰得刺骨,寒气顺着指尖直窜上臂,连牙根都发酸。
“下”方清远。
声音撞在井壁上,荡起回声,一圈圈扩散,仿佛整座山都在回应。
王援朝把皮鼓往肩上一甩,率先踏上梯子,铁条“吱呀”一声,吓得李漱玉攥紧了他的后衣襟,布料在她手中皱成一团。
方清远最后下,龙渊剑贴在大腿外侧,剑柄上的符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烙铁贴在皮肤上。
井里的空气越来越冷,他们的呼吸凝成白雾,像有人在前面撒了把细盐,飘在眼前,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方清远抬头,井口的光已经小得像颗星,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
他听见下面传来“咔嗒”一声,像骨头错位的响,接着是王援朝压低的惊呼:“李姐你看!梯子往下……没底?”
李漱玉的手电光往下照。
梯子的铁条消失在黑暗里,可岩壁上的刻痕还在,每隔三十步一道,泛着幽蓝的光,像一串通往地狱的路灯。
方清远摸出皮卷,“舌室”二字在黑暗里亮得刺眼,照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他突然想起林慧真最后那抹笑,想起松本正雄说的“跑出来的东西”,喉结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小心”咽了回去。
井下的滴水声突然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