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动作悄无声息,却如春雨渗土般持续进行。
王砚带着人,将查勘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他们不再局限于明显的账目,开始关注那些看似合规流程中的细微异常——比如同一批铁料在不同衙门的转运记录中,入库与出库时间是否存在难以解释的延迟;又或者某些边镇卫所申领的军械数量,与其实有兵员定额是否长期存在不易察觉的富余。
这些琐碎的、分散的疑点单独看去或许无足轻重,但王砚相信,当它们被足够多的样本汇聚起来时,便能勾勒出潜流真正的方向。
骆刚派出的精干人手,也已分批伪装成山民、货郎,向着黑石口方向渗透。他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记录下一切不同寻常的细节:进出道路的车辙深浅与频率,附近村落是否多了陌生面孔,山林中是否偶有非狩猎所致的鸟雀惊飞。这是极其考验耐心和隐匿功夫的活计,急不得。
然而,就在沈涵试图将手中的网织得更密时,一条重要的线索,却猝然断裂。
这日清晨,负责监控孙淼的属下匆忙来报——孙淼死了。
不是意外,并非病故,而是死于一场精心布置的“盗杀”。昨夜,一伙“流窜悍匪”闯入孙淼家中,不仅劫掠了少许财物,更将孙淼及其一名值守仆役灭口。现场被刻意破坏,顺天府的衙役初步勘察后,定性地为恶性劫杀。
得到消息,沈涵与骆刚立刻赶往现场。
孙淼的宅邸位于南城一条不算繁华的巷子里,此时已被官府封锁。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屋内桌椅翻倒,箱柜凌乱,确似遭了贼。孙淼倒在书房门口,胸前中了两刀,一刀致命。那名仆役则倒在院中。
骆刚仔细查看着现场,眉头紧锁。他蹲下身,观察着地面痕迹,又看了看门栓上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撬压痕迹。
“大人,”骆刚起身,走到沈涵身边,压低声音,“不对。贼人入室手法老练,但屋内翻动痕迹却有些刻意,值钱的细软虽被拿走一些,但孙淼身为通政司吏员,家中竟无更多金银存留,不合常理。而且……”他指了指孙淼尸体的位置和血迹喷溅的形状,“这更像是……灭口。”
沈涵面无表情,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死亡与伪装的小院。他心中并无太多意外,从土地庙诱杀骆刚失败开始,孙淼这颗棋子被舍弃的命运就已注定。
对方动手如此果决狠辣,恰恰说明孙淼知道的东西,可能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多,或者,对方感受到了来自稽核处步步紧逼的压力,不得不再次断尾求生。
“查一查昨夜巡夜的更夫,以及附近可有人听到不寻常的动静。”沈涵对顺天府的捕头吩咐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到稽核处值房,气氛有些凝重。孙淼一死,追查他背后上线的路径似乎被彻底堵死。
“是我们逼得太紧了吗?”王砚放下手中正在核对的文书,语气带着一丝自责。
沈涵摇了摇头,走到案前,上面依旧铺着那张勾画了诸多关联的宣纸。他拿起笔,在“孙淼”的名字上,缓缓画了一个圈。
“不是我们逼得太紧,而是对方感受到了威胁。”沈涵的声音冷静,“他们不惜在京畿重地制造‘盗杀’案,风险极大。这说明,我们追查的方向是对的,触及到了他们的痛处。孙淼的死,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他顿了顿,看向王砚和骆刚:“它告诉我们两件事。第一,对手的组织严密,反应迅速,对可能暴露的环节清理得毫不留情。第二,‘不止淮西’的部分,其核心很可能就在京城,或者,其影响力足以覆盖京城。否则,无法如此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孙淼。”
对手的阴影,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庞大,也更加贴近。
“那我们现在……”骆刚握紧了拳,线索中断让人憋闷。
“线断了,就找新的线。”
沈涵放下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孙淼死了,但他生前接触过的人,传递过的消息,不会完全消失。王砚,你设法从通政司内部,调阅孙淼近一年来经手、或可能接触过的所有文书存档目录,不必查看具体内容,只梳理类别与流向。骆刚,你继续深挖孙淼的社会关系,明面上的,还有暗地里的,他常去的酒肆、结交的三教九流,都不要放过。”
“对手以为断掉一条线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每一处刻意的抹除,都会留下新的痕迹。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痕迹,然后,连点成线,聚线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