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兴与王瑾被衙役拖拽下去,那沉重的镣铐声仿佛还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混合着王瑾断续的哭嚎和周德兴死寂般的沉默,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
堂上三位主审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钱正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方才强行退堂那一拍,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陈迪与严震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悸与后怕。周德兴最后那含糊的低语,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们这些深知官场深浅的老臣心中。“凤阳”、“淮右布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是能要人命的!
堂下观审的官员们,虽未必人人都听清了周德兴具体说了什么,但三位主审骤然色变、仓促退堂的举动,以及那瞬间弥漫开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气氛,都让他们明白,有什么远超案件本身、不可言说的事情发生了。
无人敢议论,无人敢逗留,纷纷低着头,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去,生怕被那无形的漩涡卷入。
沈涵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缓缓爬升。周德兴的垂死挣扎,果然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也更凶险了。他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反应,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
“沈主事,”钱正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走到沈涵面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日……辛苦你了。案情已基本明朗,后续……后续具结文书,刑部会尽快拟定。”
他话说得含糊,眼神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既有对沈涵能力的认可,更有一种“到此为止”的暗示。
沈涵拱了拱手:“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一切但凭三位大人依律裁决。”
他没有再多言,行礼之后,便转身走出了刑部大堂。吴愣子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脸色不对,低声道:“大人?”
沈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主仆二人沉默地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刑部衙门,街道上依旧戒备森严,但那股紧绷的肃杀之气,似乎比来时更浓重了几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沈涵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稽核处衙门,留守的属官们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期盼与紧张。他们虽未亲临现场,但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会审的大致情况。
沈涵没有详细描述周德兴最后那危险的低语,只是简略告知众人,周德兴与王瑾罪证确凿,已无力狡辩,三司会审基本达到预期目标。
众人闻言,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多日来的辛苦与压力,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衙门内气氛热烈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振奋之色。
然而,沈涵的心却始终沉甸甸的。他挥退了众人,独自回到值房。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的旨意便到了。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廷寄。
内容极其简短,也极其冷酷。
“江夏侯周德兴,身为勋戚,世受国恩,乃敢罔顾法纪,贪墨营私,罪证确凿,恶行累累,着即夺爵,赐自尽。其家产抄没,子弟皆流琼州,遇赦不赦。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交通外官,舞弊贪赃,着即杖毙。余犯卢文康等,皆按律严惩,决不待时。”
没有经过任何复核,没有等待三司的正式具结文书,皇帝直接下达了最终的判决。夺爵,赐死,抄家,流放……动作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对周德兴“赐自尽”而非公开处斩,保留了他最后一丝身为勋贵的体面,但这体面之下,是毫不留情的毁灭。而对王瑾的“杖毙”,则充满了对内官背叛的刻骨愤怒与惩戒意味。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强行终止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变数和波澜。
沈涵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廷寄公文,久久无言。
朱元璋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意志:贪腐,零容忍;勋贵、内官,亦不例外;任何试图触碰“凤阳”禁忌的行为,都将被立刻、彻底地扼杀!
周德兴最后那声低语,非但没有成为他自救的稻草,反而加速了他和所有相关人等的灭亡。皇帝用他们的血,来警告所有知情者和潜在的蠢动者——那条线,谁碰,谁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整个京城官场,为之失声。
先前那些因为周德兴攀咬稽核处而心生疑虑、甚至暗中幸灾乐祸的官员,此刻全都噤若寒蝉。皇帝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他对稽核处和沈涵的支持,是毫无保留的。任何对稽核处的攻击,在皇帝眼中,恐怕都与包庇贪腐无异。
勋贵集团更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一个开国侯爵,说赐死就赐死,家产抄没,子弟流放,这无疑是敲山震虎,甚至可以说是杀猴儆鸡。
许多与周德兴往来密切、自身也不甚干净的勋贵,开始惶惶不可终日,纷纷闭门谢客,切割与周德兴的一切关联。
宫内,王瑾被杖毙的消息,更是让所有宦官胆战心惊,司礼监上下更是如同被冰水浇头,往日那些借着职权捞取好处的手段,短时间内是绝不敢再用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三司会审,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毫不拖泥带水的方式,戛然而止。
是夜,沈涵坐在值房中,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微凉的肉臊子面,他却毫无食欲。
门外传来脚步声,毛骧一身常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旨意收到了?”毛骧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沈涵点了点头:“收到了。”
“陛下……这是快刀斩乱麻。”毛骧叹了口气,“周德兴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沈涵沉默片刻,问道:“他……临走前,说了什么吗?”
毛骧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些悔之晚矣的废话。不过……他倒是提了一句,说他当年跟着陛下在淮西时,吃过最好的一顿饭,是在一户姓韩的农家,吃的是一碗掺杂了麸皮的粥。”
沈涵心中一动。淮西……韩姓农家……这看似无关的遗言,是在表达对布衣起家岁月的怀念?还是在暗示什么?
毛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扬州那边,赵四传来消息,周书柱(周算盘)伤势稳定了些,但还需要静养。袭击者的身份,还在查,那伙救援的黑衣人……线索指向宫内,但具体是哪位贵人,查不下去,也不能查。”
沈涵了然。那伙身手矫健、装备精良的黑衣人,果然是皇帝的人。朱元璋在保下周算盘的同时,也掐断了任何可能指向“凤阳”的线索。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毛骧问道。
沈涵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扬州案的后续核查还要继续,稽核处的日常审计也不能停。《物料基准新则》的推行,在地方上遇到了不少阻力,需要拿出几个典型来……事情,还很多。”
他没有因为这场惨烈的胜利而得意忘形,反而更加清醒。扳倒一个周德兴、一个王瑾,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大明朝庞大的官僚体系、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依然存在。管理学这把刀,才刚刚开始展现它的锋芒,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毛骧点了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沈涵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很好。陛下需要一把能一直锋利的刀,而不是一把只会逞一时之快的刃。好生做事,陛下看着呢。”
说完,他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沈涵独自坐在灯下,良久,他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肉臊子面,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