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红叶尚未遍染,只在林梢点缀着些许焦糖色的斑驳。
红叶亭孤悬于半山腰,视野开阔,确实是个谈秘密事的好地方,也是个设埋伏的险地。
沈涵只带了赵四一人,缓步登山。他穿着寻常青衫,像个游山的士子,赵四则扮作沉默寡言的家仆,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的每一片灌木,每一块山石。
“大人,三点钟方向,树后两个。九点钟方向,山坡上弓手一。”赵四的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不动。
“嗯,毛骧的人应该也在附近了。”沈涵神色不变,步履从容,“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摆的是什么鸿门宴。”
亭中已有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身形瘦削,穿着绸缎便服,头上却戴着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面容。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斗笠下是一张略显苍白、带着书生气的脸,约莫四十上下,眼神锐利而冷静,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大人,久仰。”那人拱手,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阁下是?”沈涵步入亭中,与他对面而立。赵四则守在亭外,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与远处隐隐投射来的几道警惕目光无声对峙。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大人可以叫我……叶十一。”那人微微一笑,“代表一些朋友,来与大人谈一笔生意。”
“叶十一?好名字。”沈涵也笑了,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十一郎的朋友们,标记可是三片叶子?”
叶十一并不意外,在沈涵对面坐下:“大人明鉴。既然大人知晓我等来历,那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长兴县那条线,大人可以继续查,孙敬乃至他背后那几个清客,都可以交给大人,足够大人向皇上交差,挣一份功劳。”
“哦?这么大方?”沈涵挑眉,“条件呢?”
“条件就是,到此为止。”叶十一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春笋的基准,可以按大人的意思来。甚至江淮粮行公会、车行联会,以后都可以配合大人制定合理的基准。大家求财而已,何必闹得鱼死网破?”
沈涵听着,忽然觉得有些滑稽。这口气,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阻碍了大家发财一般。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十一郎倒是会做生意。用几条小鱼小虾,就想换我收起网,看着你们继续用那张三叶草的网,捞尽民脂民膏?”
叶十一脸色不变:“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些商业上的寻常往来,各取所需。
朝廷省了费用,我等赚些辛苦钱,两全其美。至于民脂民膏……呵呵,没有我等疏通环节,这民脂民膏,也未必能顺利变成朝廷的税赋。”
“好一个两全其美!”沈涵抚掌,语气却冷了下来,“照你这么说,你们还是于国有功的忠臣了?那我稽核处,倒是多管闲事了。”
“不敢。”叶十一淡淡道,“只是提醒大人,水至清则无鱼。有些线,踩过了,对谁都没好处。宫中吕公公,可是很欣赏大人‘适可而止’的智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抬出了宫中的太监,点明他们已知晓内官监的干预。
沈涵还没回话,亭外的赵四忽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声震林樾,把亭内微妙紧张的气氛都打破了一瞬。他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嘟囔:“这山风,有点凉,阿嚏——!” 又是一个。
叶十一身后的树丛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笑。
沈涵嘴角抽了抽,努力绷住脸,对叶十一道:“看,我的手下都觉得,你这番话,凉飕飕的,不实在。”
叶十一眼角也微微跳动,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风度:“大人何必逞口舌之利?现实是,没有我等配合,大人的基准寸步难行。硬要查下去,恐怕……韩承韩先生的遭遇,未必是最后一次。”
提到韩承,沈涵眼神彻底冰冷。
“韩承的账,我会一笔一笔算清楚。”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十一,“至于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沈涵的网,既然撒开了,就不会空着手收回去。小鱼我要,大鱼,我更想要!”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戏谑:“还有,下次派人谈判,找个心理素质好点的,别被两个喷嚏就吓出动静来。”
说完,不再理会叶十一瞬间难看的脸色,转身对赵四道:“走了,这地方风水不好,待久了晦气。”
赵四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大人!” 主仆二人,径直下山,将红叶亭和亭中面色阴沉如铁的叶十一,抛在了身后。
下山路上,赵四小声问:“大人,刚才我那喷嚏……”
“打得挺好,”沈涵面无表情,“回头让周算盘给你加个鸡腿。”
赵四挠头憨笑。
走到山脚,毛骧从一棵树后转出来,咧嘴笑道:“谈崩了?”
“崩得彻彻底底。”沈涵道,“他们想收买加威胁,让我见好就收。”
“娘的,想得美!”毛骧啐了一口,“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有动作。”
“等的就是他们的动作。”沈涵眼神锐利,“他们越动,破绽越多。让你的人盯死那个叶十一,还有,内官监那边的动静,也要加派人手。”
“放心,跑不了他们。”毛骧摩拳擦掌,“对了,那个钱有禄,有点新消息,他似乎……偷偷记录了一些粮行公会内部见不得光的账目。”
沈涵脚步一顿。
荸荠的外皮,终于要剥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