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落在书房内,驱散了一夜的阴霾和血腥气。
萧然是在一阵剧烈而干渴的灼烧感中醒来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尤其是右肩,传来沉重而钝痛的感觉。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陌生的床顶帷幔,并非他北镇抚司的厢房。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淬毒的弩箭、刺骨的疼痛、林燮惊怒的脸、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他还活着?
他试图移动一下,却牵动了肩伤,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伏在床边浅眠的人。
林燮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异常疲惫和…憔悴。看到萧然睁开眼,他几乎是瞬间弹起身,凑近前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张:“你醒了?感觉如何?”
四目相对。
萧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俊朗面孔,一时有些怔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到林燮卸下所有冰冷伪装的模样。
而林燮看着那双终于恢复清明的、带着些许茫然和虚弱的眼眸,悬了整整一夜的心,才终于缓缓落回实处。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感,柔软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水…”萧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燮立刻转身,动作甚至有些慌乱地倒来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他,将杯沿凑到他唇边。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萧然就着林燮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扶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以及那身依旧穿着、袖口还沾着暗色血渍的官服。
他…守了一夜?
这个认知,让萧然心中泛起一丝奇异而复杂的涟漪。
喝完水,林燮将他轻轻放回枕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徘徊和那不顾一切的舍身相救,许多虚假的客套和刻意的疏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林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感谢?追问?却都觉得不合时宜。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还疼吗?”
萧然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自己包扎好的肩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他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他知道,那般猛烈的剧毒,自己能活下来,绝非易事。
林燮闻言,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救命之恩?到底是谁救了谁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经历了昨夜,有些话,他必须问清楚。他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小盒,放在枕边:“救你的,是它。来自鸿影楼的解药。”
萧然看到那个盒子,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为了它,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林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包括…那枚‘惊鸿影’银针。”
萧然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他垂下眼睫,沉默了。
林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与那银针有关!
“萧然,”林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几不可察的痛楚,“或者,我该称呼你别的名字?你究竟是谁?前朝影卫?还是…鸿影楼的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然依旧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燮锐利的审视。
那目光里,没有了以往的温润伪装,也没有了刻意的疏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一丝坦诚。
“那枚银针,”他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是我师父的遗物。”
林燮心头一震。
“他…确实是前朝东宫影卫统领,惊鸿一脉最后的主人。”萧然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前朝覆灭时,他身受重伤,携部分旧部隐匿民间,收养了父母双亡的我…我这一身医术武艺,皆传自于他。”
果然!老掌柜的猜测是真的!
“那鸿影楼…”林燮追问。
“师父亡故后,旧部星散。其中一部分人,利用当年布下的情报网络,建立了鸿影楼,初衷或许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积蓄力量,查清当年宫变的某些真相。”萧然顿了顿,看向林燮,“但我并未加入。我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开医馆,救人,也用自己的方式…调查想知道的真相。那块令牌,是师父留给我的…或许,是希望我危难时,能有一条退路。”
他说的很简略,但信息量却极大。他承认了与前朝影卫的渊源,却否认了自己是现役成员,并将鸿影楼与自己做了切割。
林燮的大脑飞速运转,判断着这些话的真伪。萧然的眼神坦然,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不像谎言。而且,这与他的行为似乎也能对应——他若真是鸿影楼核心或前朝余孽首领,何必屈就于一个小医馆?
“你潜伏京城,调查什么真相?”林燮的声音不自觉的放缓了些。
萧然沉默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仇恨:“调查…当年东宫被诬陷谋反、满门抄斩的真相!调查那场几乎杀尽惊鸿影卫的围剿!调查我师父…最终郁郁而终的根源!”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
林燮彻底怔住了。东宫谋反案!那是十几年前轰动朝野的大案,先帝震怒,血洗东宫,牵连甚广。难道那场宫变另有隐情?而萧然,竟是为翻案而来?
所以,他关注鸩毒(当年据说毒杀先帝宠妃的便是此毒,成为东宫罪证之一),调查可能与当年之事有牵连的张承、烟雨楼?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震惊却又能解释一切的方向。
猜疑的坚冰,在坦诚面前,开始悄然消融。
林燮看着眼前之人苍白脸上的那抹痛色和倔强,心中百感交集。原来,他并非怀着颠覆朝廷的野心,而是背负着沉重的血海深仇和为师雪冤的执念。
自己之前的诸多猜忌和防备,此刻显得如此…可笑,甚至有些残忍。
“昨夜…”林燮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为何要救我?”他问出了盘旋在心底最深的问题。明明自己对他百般试探,身份更是对立的朝廷鹰犬。
萧然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当时…情急之下,未曾多想。”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林燮还穿着染血衣袍的手臂,低声道,“或许…只是觉得,大人若是死了,这京城…或许会变得更糟。”
这不是什么崇高的理由,甚至带着几分现实的考量,却显得格外真实。
林燮沉默了。他看着萧然,看了很久。清晨的阳光落在那人苍白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脆弱,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摧折的坚韧。
许久,林燮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东宫旧案,卷宗浩繁,被封存于大内深处,想要翻查,难如登天。”
萧然眼神一黯。
“但是,”林燮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本官既为锦衣卫指挥使,便有监察百官、肃清奸佞之责。若当年之事真有冤情,若如今朝中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危害社稷…”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的萧然,身上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凌厉气势再次回归,却不再针对眼前之人。
“…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管。”
这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
萧然猛地抬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怔怔地看着林燮。
林燮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只管安心养伤。追查真凶、肃清内鬼之事,交由本官。”
“至于你的身份,”他目光微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外,你依旧是回春堂的萧先生,是本官请来的大夫。明白吗?”
这是在保护他。将他的秘密,彻底掩盖起来。
萧然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的字:“…是。”
阳光彻底照亮了书房,也驱散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隔阂的阴霾。
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短暂坦诚的、脆弱却坚实的同盟,在这一刻,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