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堡兵工厂的装甲研发组,在经历了初期的兴奋与高速测绘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硬骨头”——发动机制造。测绘可以靠眼力、靠巧劲儿、靠土办法,但真正要复制甚至改进出一台能驱动几十吨钢铁猛兽的强劲心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材料和工艺。
焦点集中在从“乙二”号相对完整的坦克上拆解下来的那台V型12缸风冷柴油发动机上。经过彻底清洗和拆解,其核心部件——那根粗壮、结构复杂的合金钢曲轴,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软布的工装台上。这根曲轴需要承受气缸爆炸带来的巨大、周期性冲击力,并将其转化为平稳的旋转动力,其性能直接决定了发动机的功率、寿命和可靠性。
“这是我们面临的第一道,也可能是最难的一道坎。”荣克指着那根光洁的曲轴,面色凝重地对围拢过来的林烽、李均、王老铁等人说,“发动机的其他部件,比如缸体、活塞、连杆,我们想想办法,用现有的优质铸铁和合金钢或许能替代。但这曲轴……它对材料的要求太高了!”
李均早已用便携式硬度计和厂里能做的简单力学性能测试设备对曲轴样品进行了初步分析。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鬼子这根曲轴,用的是铬钼钒系列的高强度合金钢,经过复杂的调质热处理和表面强化处理。根据我的估算,其抗拉强度至少在这个数以上。”他伸出一根手指,又张开手掌,比划了一下。
“一千三百兆帕(mpa)以上?”王老铁倒吸一口凉气,他常年跟钢铁打交道,深知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他们目前能稳定生产的最好合金结构钢,抗拉强度也就在七八百兆帕左右,用来造重炮的某些关键构件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光强度高还不行,”田方补充道,他拿着一个连杆轴承瓦,“曲轴在高速旋转时还要承受巨大的交变应力,韧性必须足够好,不能发脆,否则一旦疲劳断裂,整个发动机就报废了!”
情况很清楚:没有合格的曲轴用钢,一切关于发动机的蓝图都是纸上谈兵。
“能不能……用咱们现有的钢,想想办法?”林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荣克叹了口气:“理论上,我们可以尝试通过调整成分和优化热处理工艺来提升性能。但我们的平炉冶炼控制和后续热处理条件……很难达到这么苛刻的要求。必须试试看!”
说干就干!李均立刻和王家湾炼钢厂的何强洗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和车间。他们选取了库存中最好的一批废钢料,加入了精心计算比例的锰、铬等合金元素。何强洗亲自操炉,严格控制着熔炼温度和脱氧时间,力求将杂质和气体含量降到最低。
钢水出炉后,他们采用了能想到的最复杂的“淬火+高温回火”的调质工艺。王老铁带着最好的锻工,挥汗如雨,将烧红的钢锭反复锻打,以期细化晶粒,提升材料致密度。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三根按照测绘图纸、由厂里技术最好的精密加工技师之一——家泉次郎(一位因反战思想而留在根据地的日本籍技师)精心车削、磨削而成的仿制曲轴毛坯,终于摆在了众人面前。表面光洁,尺寸精准,看起来有模有样。
“成败在此一举了!”荣克深吸一口气,指挥工人们将第一根仿制曲轴安装到了一个简易的发动机测试台架(一个坚固的钢架,用于固定曲轴,并模拟部分负载)上。台架连接着一台电动机,可以驱动曲轴以不同转速空转,初步检验其动平衡和承受离心力的能力。
车间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林烽也闻讯赶来,站在人群前方。沈泉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枪,仿佛面对的不是机器测试,而是一场战斗。
“启动!”荣克下令。
电动机嗡嗡作响,通过皮带带动测试台架上的仿制曲轴开始旋转。起初一切正常,曲轴平稳地转动着,发出均匀的风声。
“转速提升!”田方紧盯着转速表。
转速逐渐升高,达到了预计的额定工作转速。曲轴依然在坚持。
“加载模拟扭矩!”彭家蒙操作着一个简单的液压加载装置,给曲轴施加了一个模拟发动机工作时的扭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八分钟……
就在大家脸上开始露出喜色时,一直用听音棒贴着轴承座仔细倾听的家泉次郎突然脸色一变:“声音不对!有异常摩擦音!”
几乎同时,负责观察的技术员也惊呼:“快看!第三缸连杆轴颈那里,颜色变了!发蓝了!”
那是局部过热的表现!
荣克心头一紧,大喊:“快停机!”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电动机停止供电,曲轴依靠惯性还在旋转减速的过程中,只听“嘎嘣”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那根仿制曲轴肉眼可见地在中间部位发生了微小的、但确定无疑的弯曲变形!转速彻底归零后,它不再是一条笔直的轴线,而是带着一丝无奈的弧度,静静地停在那里。
“完了……”田方一拳捶在旁边的工作台上。
第二根、第三根曲轴被依次装上台架测试,结果甚至更糟。第二根在达到额定转速前就因为动平衡问题振动剧烈,被迫停机。第三根则在加载扭矩后不到三分钟,主轴颈部位就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王老铁拿起那根弯曲的曲轴,用指关节敲了敲,声音沉闷,他痛心疾首:“软了!核心硬度没上去,强度不够,韧性也差,稍微一用力就‘面条’了!这玩意儿根本上不了战场!”
荣克看着那三根失败的“作品”,急得满头大汗,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办?没有合格的轴钢,发动机就是一堆废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连续奋战多日的热情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家泉次郎愧疚地低着头,用生硬的中文说:“对不起,我的,加工精度没有问题,是材料……”
林烽走到那根弯曲的曲轴前,伸手摸了摸那微弯的部位,触手一片冰凉。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焦躁的荣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荣工,别急。你告诉我,要炼出能达到你要求的这种轴钢,到底需要什么?最关键的到底是什么?”
荣克停下脚步,擦了把汗,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技术人员的执拗回答道:“标准我早就说了!抗拉强度1300兆帕以上,同时还要保证足够的韧性和疲劳强度!这不是靠我们现在的平炉加点合金、靠土法热处理就能做到的!这需要……这需要更精确的冶炼控制,需要能产生极高温度、有效去除有害杂质的气氛……理论上,最好是用电弧炉!那玩意靠电弧加热,温度高、控制精准,能炼出高级别的特种钢!可咱们这土高炉、平炉,根本玩不转这个!”
他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他看来,在瓦窑堡搞出电弧炉,无异于天方夜谭。
“电弧炉?”林烽重复了一遍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极其陌生的词汇,他摸了摸下巴,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非但没有沮丧,反而露出一丝思索的神色,“嗯……电弧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玩意儿……”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车间里压抑的阴霾。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烽脸上。
荣克更是猛地抓住林烽的胳膊,声音都带着颤音:“林厂长!你……你说什么?你见过电弧炉?在哪儿?!”
林烽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车间的墙壁,投向了遥远的某个记忆角落,眉头微蹙,努力地回想着。整个车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汽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嘶嘶声,以及众人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希望的火焰,似乎又在绝望的灰烬中,闪烁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关键的光亮。这钢铁之路上最大的拦路虎,真的能找到攻克的方法吗?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