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黄林寺前殿的铜钟准时敲响。钟声穿过山间薄雾,在黛色的峰峦间回荡,却像被殿内沉沉的氛围吸走了暖意,落在弟子们耳中时,只剩几分冰凉。核心弟子们比昨日来得更早,蒲团上的棉垫还沾着晨露的湿意,没人敢随意挪动,个个挺直脊背,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在玄阳主持身旁的矮几上。那里除了昨日那本泛着陈旧气息的《玄辰手札续编》,还多了块巴掌大的青石板,石板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中央刻着模糊的村落轮廓,像是被岁月磨淡的泪痕。
林异站在靠前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龙杖的木纹。昨夜他合眼便坠入梦境,梦里是漫天火光中的村落,木房噼啪作响,细碎的哭声裹在浓烟里飘来,还有一道白色身影在火海中奔跑,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被邪火吞没。他惊醒时,掌心的冷汗已浸湿了衣襟。此刻望着那块青石板,心口的闷意又涌了上来,杖首的摄魂珠似有感应,泛着一缕极淡的冷光,像是在呼应千年前的怨气。
玄阳主持缓步走入殿内,月白僧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丝微风。他今日的神色比昨日更沉,眉峰始终拧着,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落座,而是径直拿起那块青石板,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将它轻轻放在殿中央的供桌上。“这块石板,是三百年前修缮锁妖塔时,从二层的墙壁里挖出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千年古井里传来,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上面刻的,就是万年前被灭门的‘青溪村’。”
弟子们的目光瞬间聚在石板上。虽图案早已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村落依水而建,几条弯弯曲曲的细线代表着穿村而过的溪流,村口处刻着几个小小的人影,有的似在挑水,有的似在晒茶,一派安宁的模样。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幅藏在石头里的平和景象,背后竟埋着三百多条人命的惨剧。
“青溪村在锁妖塔以南三十里,坐落在青溪畔,村民世代靠捕鱼、种茶过活。”玄阳走到供桌旁,指尖轻轻拂过石板上的村落轮廓,像是在触碰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生命,“那里的人性子都实诚,见了路过的修士会主动递上热茶,遇到受伤的野兽也会带回家医治。可就是这样一群淳朴的人,却成了烈渊堕魔后,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寒意:“烈渊堕魔后,第一件事便是派手下带着邪器,去周边各村索要‘祭品’。那所谓的祭品,不是牛羊牲畜,而是活人的魂魄。他要靠吸食生魂里的精气,快速提升邪力,好早日掌控锁妖塔的核心。”
“活人魂魄?”后排一个年轻弟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带着颤抖,“他……他就不怕天道降下惩罚吗?”
玄阳苦笑一声,眼底翻涌着悲凉:“堕魔后的烈渊,早就把‘天道’二字抛到了脑后。他的手下拿着邪链、邪刃,到各村威胁,说若三日内不献上足够的生魂,便放邪火屠村。周边的村子要么怕了,乖乖献上村民的魂魄;要么连夜收拾东西,举村逃往深山。只有青溪村的人,选择了拒绝。”
他的指尖停在石板上刻着“村长”的小人影处,语气软了几分:“青溪村的村长姓周,那年已七十岁,背早就驼了,却还能扛着锄头下地。他召集村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议事,说‘人活一辈子,靠的就是一口气,魂魄是咱们的根,就算死,也不能让亲人的魂魄被邪祟嚼碎了’。村民们都应和,连村里的妇人都拿起了剪刀、柴刀,准备和邪祟拼了。”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檀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林异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幅画面——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最前,身后是手持农具的村民,他们没有像样的法器,甚至不懂半点法术,却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骨气,在村口筑起了一道单薄的防线。
“可凡人的血肉之躯,怎么敌得过邪器?”玄阳的声音里掺了丝哽咽,尾音微微发颤,“烈渊的手下带着邪火而来,没费多少力气就冲破了村口的防线。他们把邪火甩向村民的房子,木房瞬间就烧了起来,浓烟滚滚遮住了天。邪修们拿着邪链,见人就套,活生生把魂魄从躯体里抽出来,装进黑色的法器袋里,袋子鼓得像装满了石子,还在微微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周村长见一个邪修要冲进藏孩子的山洞,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喊着‘孩子是无辜的,要杀就杀我’。那邪修不耐烦,挥起邪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溅在山洞门口的石头上,染红了一大片。”
“那些孩子……最后怎么样了?”林异忍不住问道,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玄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孩子们躲在山洞里,捂着嘴不敢哭,听着外面的惨叫一点点消失。直到第二天清晨,一个路过的货郎看到烧黑的村子,才发现了山洞里的孩子。一共十三个,最小的才三岁,怀里还抱着母亲塞给他的半块麦饼。”
他指向石板上村口的位置,语气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村民们的尸骨就堆在村口,没人敢收,任由风吹雨淋。可他们的怨气太重了,连雨水都冲不散,渐渐和烈渊手下残留的邪气缠在一起,慢慢凝成了怨骨鬼。那些没被抽走的细碎残魂,被怨气裹着,聚成了怨魂雾,日复一日地盘踞在二层,不肯离开。它们在等,等一个能为它们喊冤的人。”
弟子们的眼眶都红了,有几个女弟子悄悄别过脸,用袖子抹着眼泪。林异握紧金龙杖,杖身的镇魂针微微发烫,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村民鸣不平。他忽然想起在二层加固锁口鬼市针时,怨骨鬼明明能对他们下死手,却总在靠近那些孩童模样的残魂时,动作顿一下,甚至会悄悄把残魂往身后护。原来它的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丝对孩子的怜悯。
“那您昨天提到的医者,他又遭遇了什么?”林异强压下心口的悲痛,抬头问道。
玄阳转身拿起矮几上的《玄辰手札续编》,指尖轻轻翻开,停在一页写满小字的页面上,声音比之前更沉:“这位医者名叫苏清和,是当时附近有名的‘活菩萨’。他医术好,又心善,不管是村民还是修士,只要生病了找他,他都免费医治。青溪村的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有的村民还认他做了干亲。”
他的指尖划过书页上“苏清和”三个字,像是在抚摸一个老朋友的名字:“青溪村被屠那天,苏医师去深山采药了,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片火海。他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没敢声张,悄悄留在村里,帮那些没来得及下葬的村民整理尸骨,还采了能安抚残魂的草药,熬成汤洒在村子里,想让那些散逸的魂灵少些痛苦。”
“可这事还是被烈渊知道了。”玄阳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愤怒,“烈渊怕苏医师把屠村的事传出去,坏了他‘替天行道’的幌子,更怕苏医师的医术能化解怨气,断了他靠怨气滋养邪力的路子。于是他故意散播谣言,说苏医师是‘通妖的邪修’,是他引来的邪祟,才害得青溪村被屠。”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一个性子急躁的弟子忍不住拍了下蒲团,棉垫上的灰尘都被震了起来,“烈渊怎么能这么无耻?”
“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玄阳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他派人把苏医师从村里抓出来,用邪链捆着,带到锁妖塔下的空地上。当时周边几个村子的人都被叫来围观,烈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就是通妖邪修的下场’,然后亲手点燃了邪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晰:“邪火裹着苏医师的身体,他疼得浑身发抖,却还在喊‘青溪村的人是无辜的,我不是邪修’。可没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大家都怕被烈渊报复,怕自己的村子变成第二个青溪村。最后,苏医师就那样被活活烧死,连尸骨都被邪火化成了灰。”
林异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他忽然想起在二层时,怨魂雾里偶尔会传来微弱的“冤枉”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委屈,当时他以为是普通残魂的怨念,现在才明白,那是苏医师的残魂,在锁妖塔二层喊了整整千年的冤。
“苏医师死后,他的怨气也融入了怨魂雾里。”玄阳合上手札,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重,“所以二层的怨魂雾比其他楼层的邪气更复杂。既有青溪村村民的惨死之怨,也有苏医师的清白之冤。你们日后去二层巡查,除了按时加固锁口鬼市针,还要多带些‘安魂符’和‘清心草’熬的水。安魂符能安抚残魂的情绪,清心水能稍微化解怨气,就算不能让它们彻底解脱,也该让它们少受些折磨。”
“是!”弟子们齐声应下,声音里满是郑重,没有了往日的敷衍。
林异低头看向手中的金龙杖,杖首的摄魂珠突然闪过一道红光,那红光里似有细碎的人影闪过,像是青溪村的村民,又像是苏医师。他忽然想起玄辰手札里的一句话:“世间邪祟,多源于人心之恶。恶念不消,邪祟不止。”烈渊从那个心怀苍生的灵台山弟子,变成屠戮无辜的魔头,或许就是从屠灭青溪村开始,彻底碾碎了心里最后一点良知。
“师父,”林异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几分急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那三层的三百护塔修士骸骨鬼,又是怎么回事?您昨天说,他们是为了守护锁妖塔,才牺牲的,对吗?”
玄阳听到“三百护塔修士”这几个字,神色微微一变,眉峰间的悲痛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重。他转身走到佛像前,对着佛像深深行了一礼,动作虔诚而郑重,然后才缓缓转过身,对弟子们说道:“三层的故事,没有二层这么悲苦,却更让人敬佩。那三百修士,都是玄辰老祖亲手教导的弟子,也是锁妖塔最早的守护者。万年前远古大战爆发时,烈渊带着百万妖邪围攻锁妖塔,是他们挡在最前面,用自己的精血激活了锁妖塔的‘九转防御阵’,硬生生挡住了妖邪的第一波进攻……”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目光扫过弟子们眼中渐渐燃起的敬佩,缓缓说道:“今日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明日清晨,我们再细说那三百修士的壮举。他们用自己的性命守住的,不只是一座锁妖塔,更是整个大陆的安宁。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不该被埋在岁月里。”
弟子们虽意犹未尽,却也明白玄阳是想让他们好好消化今日的故事,没人再追问。林异跟着其他弟子走出殿门时,晨光已透过云层洒下来,金色的光线落在庭院的银杏树上,却暖不透他心里的沉重。青溪村的漫天火光、苏医师在邪火中挣扎的身影,像两道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握紧金龙杖,脚步比往日更坚定。从今往后,守护锁妖塔对他而言,不再只是师父交代的任务,更是对千年前那些无辜逝者的承诺。他要守住锁妖塔,守住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故事,让青溪村的冤魂、苏医师的委屈,能有被世人知晓的一天。
庭院里的银杏叶被风吹落,一片叶子轻轻落在林异的肩头,像是在无声地安慰。他抬头望向锁妖塔的方向,心里默默期待着明日的故事。那三百护塔修士,究竟是如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百万妖邪的进攻?他们的牺牲,又藏着怎样的热血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