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县的晨雾还未散尽,城东的官道上已扬起滚滚烟尘。三匹快马冲破薄雾,为首骑士高举的杏黄旗上,都察院三个黑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目。紧接着,一队铁甲鲜明的京营亲兵簇拥着一顶八抬绿呢大轿,踏着青石板路缓缓入城,轿前仪仗高举钦命巡查的朱漆牌,马蹄叩击地面的声响,像重锤敲在每个云崖人的心坎上。
百姓们挤在街旁,看着那面象征皇权的杏黄旗从眼前经过,有人悄悄攥紧了手里抄录的罪证,有人对着轿帘叩首,嘴里念念有词。刘黑塔带着几个汉子守在街角,腰间的朴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沈砚昨夜特意嘱咐,绝不能让任何乱兵惊扰了钦差仪仗。
县衙门前,沈砚身着青色官袍,立于阶下等候。他身后,周墨披着件半旧的棉袍,虽面带倦色,眼神却亮得惊人。高文远则穿着簇新的绯红官服,双手在袖中攥得发白,昨夜被摘下的玉带此刻虽又系回腰间,却总觉得那玉扣硌得皮肉生疼。
轿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尖着嗓子唱喏: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大人到——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孔雀补子官服的老者迈步出轿。他约莫五十上下,须发半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如寒潭般深邃,扫过阶前众人时,带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此人正是杨清源,都察院有名的铁面御史,以弹劾贪腐闻名朝野,更是沈砚恩师——前礼部侍郎周显的同年挚友。
下官沈砚,恭迎钦差大人。沈砚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动作不卑不亢。
杨清源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微微颔首,转而看向一旁的高文远。高文远慌忙跪地:下官高文远,参见杨大人!云崖县能得大人亲临,实乃百姓之福啊!
百姓之福?杨清源淡淡反问,声音不高,却让高文远脊背一凉,本御史未至云崖,已闻此地哭声震野。高大人倒是说说,这福在何处?
高文远张口结舌,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杨清源不再理他,径直踏上县衙台阶:升堂。
县衙正堂,公案后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此刻却衬得堂内气氛愈发肃杀。杨清源端坐主位,左手边是京营千总,右手边摆着空置的座椅——那是留给沈砚的位置。高文远则被两个亲兵押着,跪在堂下,官帽歪斜地挂在颈间。
带证人。杨清源把玩着案上的惊堂木,目光落在沈砚身上,沈知县,你说有要事呈报,且呈上来吧。
沈砚上前一步,将一个锦盒高举过顶:大人,此乃《云崖弊案录》全卷,另有赵德柱粮仓账册、李家地契抄件共二十七份,皆可证赵、李两家十年间贪墨舞弊、草菅人命之罪。他顿了顿,从盒中取出几页纸,其中更有高同知与两家往来的书信七封,虽未直言贪腐,却处处可见其包庇纵容之实。
高文远猛地抬头:你胡说!那是伪造的!沈砚,你构陷上官,罪该万死!
是不是伪造,大人一验便知。沈砚面色平静,下官更有证人,可证高同知为掩盖罪行,曾罗织罪名欲逮捕下官,并派兵搜查周先生住所,意图销毁《弊案录》。
杨清源接过锦盒,翻看账册的手指忽然停在某一页——那上面记载着光绪六年,赵德柱将十匹官缎送与,下注谢河工美差。他抬眼看向周墨:周先生,这《弊案录》确是你所着?
周墨拄着拐杖上前,颤巍巍地躬身:正是老朽。每笔每账,皆有受害者可证。当年若不是沈大人之父暗中庇护,老朽早已死在乱棍之下。他从袖中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几缕灰白的头发,这是被李家逼死的张屠户的遗发,他临死前托老朽记下血仇......
堂下忽然传来抽泣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恒被两个亲兵引着走进来,青鸢扶着他的胳膊,少年脸色苍白,却挺得笔直。草民赵恒,参见大人。他跪地时,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异常清晰,光绪八年冬,草民随父押送军粮至云崖,被李万山勾结赵德柱劫粮害命......若不是沈大人相救,草民早已化作粮仓下的枯骨。
杨清源看着赵恒,目光柔和了些许:你且细细说来。
赵恒便将李家如何劫粮、如何囚禁他、沈砚如何设计营救的经过一一讲出。讲到青鸢暗中送药时,他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声音微微发颤:那些日子,草民亲眼见李家打手殴打催粮的佃户,亲耳听李万山说......说高同知收了他的银子,什么事都能压下来。
高文远厉声打断:一派胡言!你个黄口小儿,定是被沈砚收买了!
大人!赵恒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怒火,家父尸骨未寒,草民怎敢说谎?高同知若不是心虚,为何要派人监视草民?为何要烧毁粮仓的账册?
杨清源将惊堂木重重一拍,震得案上的烛台都跳了跳:高文远!你还有何话可说?
高文远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忽然朝着杨清源连连叩首:大人明鉴!都是沈砚!是他煽动民乱,是他伪造证据!他就是想夺下官的职位啊!他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喊道,对了!李万山和赵德柱才是主谋!他们都死了,死无对证,沈砚想怎么说都成啊!
李万山还活着。沈砚冷冷开口,昨夜搜李家时,在密室里找到了他。
话音刚落,两个亲兵拖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进来,正是被家丁藏起来的李万山。他看见堂上的杨清源,顿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午时三刻,杨清源的裁决传遍云崖县。
李万山勾结赵德柱,劫粮害命,贪墨赈灾款,罪证确凿,判斩立决,秋后行刑!
赵德柱虽已身故,罪无可赦,抄没家产,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高文远身为同知,监管不力,包庇贪腐,构陷同僚,革去官职,锁拿入狱,待查清楚其与州府往来后,押解回京!
百姓们在衙门外山呼万岁,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抬出沈砚的画像,沿街游行。刘黑塔带着兄弟们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拍着桌子喊沈大人威武。
沈砚却没什么喜色。他站在县衙后院,看着亲兵将高文远戴上枷锁押走。高文远经过他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嘶哑着嗓子笑道:沈砚,你以为赢了?太天真了......州府里的大人,可都看着呢......
沈砚皱眉,刚要追问,却见杨清源的贴身侍卫走来:沈大人,大人有请。
钦差行辕的书房里,檀香袅袅。杨清源正将《云崖弊案录》摊在案上,手指在某一页上轻轻点着——那上面记载着州府官员每年从云崖县的账目,墨迹比其他地方更深些。
这部分,为何先前不公布?杨清源抬眼,目光如炬。
沈砚躬身道:学生怕打草惊蛇。州府牵扯甚广,若贸然公布,恐生变数。
你倒是谨慎。杨清源放下书册,端起茶盏,可你想过没有,赵德柱每年送州府的五千两,高文远为何能安然送了五年?他吹了吹茶沫,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沈砚,你做得很好,但......太急了。
沈砚心中一凛。
云崖县的案子,看似是高文远与赵、李两家勾结,实则是州府贪腐的冰山一角。杨清源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方,这本《弊案录》里关于州府的部分,一旦查实,至少三个四品以上的官员要掉脑袋。
他放下茶盏,直视着沈砚:你可知这会掀起多大的风浪?那些人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动他们一根头发,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沈砚沉默片刻,抬头时眼中已没了先前的轻松:学生只知,有冤必雪,有恶必除。
好一个有冤必雪。杨清源笑了笑,那笑容里却藏着深意,可你要明白,云崖的水再浑,也只是一县之水。京城的水,比云崖浑百倍,深千丈。他站起身,拍了拍沈砚的肩膀,高文远背后是谁,州府那些人又依附于谁,你都查清楚了吗?
沈砚的指尖微微发凉。他一直以为扳倒高文远便告一段落,却没想过这背后竟牵扯到如此深的水。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清源的目光变得锐利,你点燃了云崖的火,这火很快就会烧到州府,甚至烧到京城。到那时,别说你一个小小的知县,就是老夫,也未必能护得住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沈砚,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沈砚望着案上那本《云崖弊案录》,封面上的墨迹仿佛在跳动,映出无数张狰狞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学生,早已准备好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屋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暗处磨牙的野兽。云崖县的天虽已放晴,可远方的阴霾,才刚刚开始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