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寒走在滚烫的沙地上，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时间失去了意义，沙坑里男孩凝固的笑容和刺目的血色，如同最深的烙印，反复灼烧着她的意识。头顶巨大的魔法投影广告牌已经开始闪烁下一场对决的预热信息，刺耳的音乐和激昂的解说词如同噪音般涌入，却无法穿透她意识里那片死寂的血色泥沼。
看台上，喧嚣渐歇，观众们开始离场或为下一场下注。西北角，那抹妖冶的暗红身影——魅姬，早已失去了观赏的兴趣。她看着沙地中央那个如同被遗弃玩偶般失魂落魄的身影，精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被惯有的漠然覆盖。她站起身，没有再看影寒一眼，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转身消失在拥挤的退场人潮中。
“下一场，掠食者‘血爪狗’对阵‘药谷子’！十分钟后开启！请观众尽快下注！请无关人员立刻离场！”冰冷的电子广播声，如同最后的通牒，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身着黄金重铠的执法队如同移动的堡垒，沉默地踏入场地。他们训练有素，动作高效而冷酷。两人迅速上前，用一张散发着微弱净化光芒的裹尸布，将沙坑里男孩那瘦小、残破的躯体仔细收敛、包裹，动作机械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另外几人则手持特制的炼金喷雾，对着染血的沙地进行喷洒，刺鼻的消毒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掩盖了血腥。黄沙贪婪地吸收着暗红的液体，不过片刻，那片象征着死亡和终结的痕迹就被抹平，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尸体被抬走，清理完毕。一名执法队员走向依旧呆坐的影寒，头盔下的目光冷漠，正要开口驱离。
一只覆盖着金色臂甲的大手伸了过来，无声地拦住了他。
队员立刻噤声，恭敬地退后一步，让开道路。
黄金执法队的队长，那身标志性的、带有独特鹰徽肩甲的重铠，在刺目的灯光下反射着沉凝的光泽。他走到影寒面前，并未俯视，而是屈膝，缓缓蹲了下来，沉重的铠甲关节发出金属摩擦的低沉声响。这个高度，让他的视线能与影寒失焦的双眼平齐。
当影寒那空洞、布满血丝、还残留着泪痕的眼睛，茫然地聚焦在队长那覆盖着面甲的脸孔上时，她混沌的意识里，猛地闪过一道微光——是他！
那个在斗兽场巨大铁门前，用低沉嗓音告诫她“眼神太干净，不该来这里”的守卫！那个被魅姬随口评价为“多话”的人！
头盔面甲的缝隙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队长的声音透过面甲，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传入影寒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
“我说过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影寒心上：“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么多年，我守在这道门里，见过太多双眼睛。贪婪的、疯狂的、绝望的、麻木的……唯独像你这样，还带着光，带着一种……不该属于这里的干净的，是第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像是在回忆什么。最终，他缓缓站起身，黄金铠甲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我杀人了……”影寒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化解的自责。队长的话，像盐一样撒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让她痛得几乎蜷缩起来。
队长背对着她，魁梧的身影在沙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赢了，就回家。”他的话语简短有力：“如果你还有力气站起来，那就自己走出去。别像个被打断了脊梁的废物一样赖在这里，等着别人拖你出去，那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影寒麻木的神经上。
“或者……”队长的声音微微一顿，带上了一丝残酷的意味：“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下一场，十分钟后开始。到时候，你会像一只被丢进石磨里的虫子，被彻底碾碎，连渣都不会剩下。因为下一场的对手，可不会再给你这种……‘好运气’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迈开沉重的步伐，黄金战靴踩在沙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将影寒独自抛在空旷、冰冷、即将再次被血腥填满的斗兽场中央。
巨大的广播声再次响起，开始激昂地介绍即将登场的“血爪”与“药谷子”，渲染着下一场战斗的血腥与刺激。
那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
队长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影寒空洞的目光追随着那抹金色，直到彻底看不见。四周是即将为下一场死亡盛宴而重新沸腾的喧嚣前奏，脚下是刚刚吞噬了一条年轻生命的沙地。
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像垃圾一样被碾碎。
回家……那个词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
但离开这里！必须离开！
她动了。身体缓慢的被拖动着，双腿因为脱力和内心的巨大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尝试着，一次，两次……像一只刚刚破茧、翅膀还湿漉漉的飞蛾，笨拙而艰难地，终于……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了。
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迈出，都异常沉重而虚浮。通往入场甬道的那一百米距离，在影寒此刻的感知里，漫长得如同穿越一片无边无际的死亡荒漠。
噗通！她被自己踩出的小沙坑绊倒，狠狠摔在沙地上，呛了一嘴的沙土。
踉跄着爬起，没走几步，噗通！再次摔倒，膝盖磕在坚硬的沙砾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一次，两次，三次……七次！
她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每一次跌倒，都像是在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力气摔散，每一次爬起，都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重量和内心的巨大空洞。汗水、泪水、沙土混合在一起，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广播里，“血爪”的名字被狂热地呼喊出来，伴随着猛兽般的咆哮声模拟。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宣告声响起的前一秒，影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扎进了甬道入口那片深邃、冰冷、隔绝了光与喧嚣的黑暗之中！
甬道里弥漫着熟悉的血腥、汗臭和铁锈混合的气息。影寒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身后斗兽场的喧嚣被厚重的门迅速隔绝，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逆着甬道深处昏暗的光线，慢悠悠地朝着出口光亮处走来。
正是那个在休息室里煽风点火、给她带来无数敌意的老头——药谷子。他那张如同风干橘子皮般的脸上，浑浊的老眼在看到影寒这副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时，竟意外地没有露出惯常的嘲讽，反而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甚至带着一丝赞许意味的笑容？
“嘿嘿……小娃子，”药谷子的声音嘶哑，如同枯枝摩擦：“表现不错嘛！老头子我在后面可都瞧见了！”他慢吞吞地走近，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对着影寒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尤其是最后那一跤……摔得可真叫一个棒！干脆利落！有老头子我年轻时候的风范！哈哈……”
他发出如同夜枭般难听的笑声，脚步并未停留，径直从靠着墙壁喘息的影寒身边擦肩而过。广播里已经清晰地报出了他的代号——“药谷子”！
就在两人身体交错、药谷子即将踏出甬道、投入外面那片残酷沙地的瞬间，他那藏在破旧袖袍里的枯手，极其隐蔽、快如闪电般地朝着影寒的面门一扬！
呼！
一股无色无味、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淡薄雾气，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
影寒正处于精神恍惚、体力透支的虚弱状态，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就吸入了大半！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影寒弯下腰，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她惊怒交加，以为这阴险的老头在最后关头还要暗算她！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或麻痹并未袭来。
相反，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春日暖流般的温和力量，随着她的呼吸，瞬间从口鼻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那力量所过之处，因剧烈搏斗和情绪崩溃带来的肌肉酸痛、骨骼的隐痛、精神的疲惫、甚至胸口那股撕裂般的郁结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
短短几个呼吸间，影寒惊愕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那沉重如山的疲惫感和伤痛感，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轻盈得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生死搏杀，精神虽然依旧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但那种肉体上的沉重枷锁已被彻底卸下！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甬道出口——药谷子那佝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刺目的光线中，只留下那古怪的笑声似乎还在甬道里隐隐回荡。
“这……这是他的异能？治疗？！”影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种瞬间治愈、立竿见影的效果，简直匪夷所思！即便是她所知晓的、拥有强大治疗能力的云依，也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仅仅依靠一次呼吸的雾气，就将她几乎崩溃的身体状态恢复到巅峰！
震惊之余，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这药谷子的治疗异能，恐怕绝非寻常！即便不是传说中的“源初异能”，也绝对是最顶尖、最接近那个层次的存在！他之前所有的刁难、煽动，难道……也是一种另类的“安排”？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又充满了困惑。
…………
拖着恢复如初却依旧沉重如铅的步伐，影寒终于走回了那间充斥着恶意、汗臭和血腥味的休息室。
门打开的瞬间，数十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了过来！那些之前被她“得罪”的、或是纯粹因她意外获胜而输了大笔赌注的异能者们，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阴沉、怨毒和幸灾乐祸。他们脸上写满了“算你走运”、“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的无声诅咒。几个脾气暴躁的，甚至故意将手中的武器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挑衅的声响。
影寒的目光扫过这些充满敌意的面孔，心中却一片麻木的平静。她不再感到恐惧，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她只是觉得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得罪就得罪了吧。在这个地方，示弱和讨好换不来安全，只有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影寒想起来了藏在异能空间深处的那柄神秘长剑冰冷的剑柄，一股冰冷的底气悄然滋生。真要动手？她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她不再理会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径直穿过休息室，走向通往外界的大门。
厚重的金属门前，之前引她入场的侍女早已安静地等候在那里。看到影寒出来，侍女立刻低下头，姿态恭谨，没有丝毫因等待过久而显露的不耐。她双手捧着一个覆着暗红色天鹅绒的方形托盘，上面摆放着两样东西：一张镶嵌着金色纹路的黑色晶卡，一块巴掌大小、入手沉重、雕刻着斗兽场徽记的暗金色金属令牌。令牌旁边，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白色小纸条。
“尊敬的客人，”侍女的声音轻柔而清晰，显然是得到了特别的交代，解释得格外详细，“恭喜您赢得首场胜利。这是您此战的赏金，共计三十万信用点，已全部存入这张不记名晶卡中。卡片背面的纸条上写有初始密码，请您务必记熟后销毁纸条，以确保安全。”她微微示意那张纸条。
“同时，”侍女的目光转向那块暗金令牌，“这是‘斗魂令’，是您在斗兽场胜利的凭证。每赢得一场胜利，您都将获得一枚。当您积累到足够的数量，便可在斗兽场的‘秘藏阁’中，兑换各种珍稀的宝物、材料、秘技，甚至是……特殊的服务。”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请您收好。”
托盘递到了影寒面前。那黑色的晶卡，代表着三十万信用点——一笔足以让普通人安稳生活许久的巨款。那块暗金色的“斗魂令”，则象征着通往力量与资源的道路。
影寒的目光落在托盘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晶卡和令牌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男孩胸口那朵刺目的血花，化作了那凝固在脸上的解脱笑容。这钱，这令牌，是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的！是沾着血的！她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抗拒。
“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不要……”
话音未落！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骨节匀称的手，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侧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一把将托盘上的晶卡和令牌抄在了手中！同时，另一只手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捂住了影寒刚刚张开的嘴。
“哎呀呀，小丫头片子，赢了钱还矫情什么？跟钱过不去啊？”魅姬那慵懒中带着戏谑的声音在影寒耳边响起。
影寒猛地扭头，看到魅姬那张美艳近妖、此刻却让她无比憎恶的脸近在咫尺。魅姬对着有些愕然的侍女，露出一个风情万种却又隐含威慑的笑容，随意地挥了挥手。
侍女立刻会意，目光在影寒没有激烈反抗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便恭敬地躬身，捧着空托盘迅速退开，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
“你干什么！”影寒挣脱开魅姬的手，愤怒地低吼，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魅姬却浑不在意，两根手指拈起那张写着密码的纸条，目光一扫，瞬间记下那串数字。随即，她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就将纸条塞进了旁边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用于销毁文件的炼金碎纸机入口。
嗤——！轻微的机器运转声响起，纸条瞬间化为齑粉。
“干什么？”魅姬晃了晃手中的黑色晶卡，嘴角勾起一抹看透世情的讥诮，“当然是替你收着你这‘圣母心’发作、差点就要扔掉的‘血汗钱’啊！”她特意加重了“血汗钱”三个字。
“三十万！不是三十块！”魅姬凑近影寒，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尖锐：“这些钱，够你舒舒服服念完大学，够你毕业之后租个好点的房子，够你安安稳稳找份工作，够你……在你想当个‘普通人’的时候，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懂吗？这是你拿命拼回来的！是你应得的！”
“我说了！我！不！要！”影寒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厌恶和疏离。这钱拿在手里，只会让她夜夜噩梦。
“呵，圣母心泛滥，装清高是吧？”魅姬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影寒，“行啊，你有骨气，你高尚！那你就继续饿着肚子，穿着破衣服，抱着你那点可笑的良心去当你的圣人！老娘可没兴趣陪你演苦情戏！”
她毫不客气地将晶卡和令牌塞进自己紧身皮衣的口袋里，动作干脆利落。
“这钱，这令牌，现在归我了！就当是你还我带你进来的人情债，还有……付我教导你的‘学费’！”她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无赖的霸道。
说完，魅姬不再看影寒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转身率先朝着斗兽场外走去。脱离了斗兽场那强大禁制的压制范围，外面世界清新的空气，尽管依旧带着城市的浑浊不断的涌入鼻腔。
影寒看着魅姬那妖娆却决绝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争吵？抢夺？毫无意义。她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她窒息、让她沾满罪恶感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再看魅姬一眼，体内沉寂的异能核心微微一动。空间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她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影寒此刻只想回到第一主世界——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再也无法融入的“普通”世界，有着前两次的经验，现在影寒也可以自己做到出入‘暗界’了。
魅姬脚步一顿，感应到身后空间的细微波动。她转过身，看着影寒消失的地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讥诮表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低头，隔着皮衣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冰冷的晶卡和沉重的令牌。三十万，加上她赢来的四百多万……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她心里，却感觉不到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那暗金令牌般的重量。
“罢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和……一丝难以言明的担忧。
“下一场……下次再打吧。”魅姬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