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新政如火如荼,帝国肌体焕发活力的同时,亦不可避免地触及了更深层的利益格局,潜藏的矛盾如同地火,在看似坚固的地表下悄然运行,寻找着喷薄的裂隙。
这一日,风阁收到了一份来自淮南道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奏报称,漕运新章推行至淮南时,与当地根深蒂固的漕帮及部分地方官员产生了激烈冲突。新章要求漕粮转运需经官府指定的“常平仓”统一核验、调度,并引入“票盐法”类似原理的“漕引”,以杜绝中间盘剥。此举直接斩断了漕帮及其背后某些地方官员利用信息不透明、私自倒卖漕粮的财路。
冲突爆发于漕运重镇泗州。当地漕帮纠集数百人,以“官府与民争利”、“新章苛刻,断我生路”为名,围堵漕运衙门,打伤衙役,并煽动部分不明真相的船工、力夫参与其中,局势一度失控。虽然后来被闻讯赶来的州府驻军弹压下去,但首恶在逃,民怨并未完全平息,且漕帮扬言,若朝廷不修改新章,将串联沿河各码头,罢运抗争!
“果然来了。”郑远放下奏报,面色凝重。他深知漕运利益盘根错节,改革必然触及反弹,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激烈。他立刻召集相关阁臣及户部、刑部官员商议。
户部尚书认为,新章绝不可废,否则前功尽弃,且会助长其他地方势力的气焰,但可考虑在具体细则上稍作调整,给予地方和漕帮一定缓冲期。
刑部尚书则主张严惩首恶,以儆效尤,同时彻查地方官员是否有勾结纵容之嫌。
兵部尚书秦啸岳表示,已密令沿河各折冲府提高戒备,若有必要,可随时出兵维持秩序。
最终,郑远定调:新政大方向不容动摇。一方面,由刑部、御史台派出联合调查组,赴淮南彻查泗州事件,严惩肇事者,并清查地方吏治;另一方面,风阁拟旨,申明朝廷改革决心,同时责成户部与淮南道观察使、节度使协商,制定更细致、更兼顾各方利益的过渡方案,安抚船工力夫,分化瓦解漕帮。
决策迅速下达,朝廷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西内苑中,废帝李泓通过那名被买通的低级侍卫,如同黑暗中窥探外界的毒蛇,敏锐地捕捉到了泗州漕运风波的信息。他虽身处囚笼,但政治嗅觉并未完全泯灭。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可以同时打击新政威望、离间朝堂,甚至可能动摇那三个老家伙地位的机会!
他无法直接指挥外界,但他可以“建言”。他利用极其隐蔽的方式,向外传递了一条信息,指向那些因新政而利益受损、且对朝廷心怀不满的势力。信息的核心只有八个字:“民怨可用,直指风阁。”
他没有具体指示,但这八个字,如同一颗火种,投向了那些早已对新政充满怨恨的干柴。很快,在淮南乃至其他一些新政推行阻力较大的地区,流言开始变异升级。不再仅仅是抱怨新政“苛刻”,而是开始将矛头直接指向风阁首辅郑远,称其“变法乱祖制,与民争利,以致天怒人怨”,甚至隐隐将漕帮反抗与之前北庭的“异象”联系起来,暗示这是“上天警示”。
同时,朝中都察院的一些保守派御史,似乎也“恰好”收到了来自地方的“万民书”(实为精心炮制),内容皆是控诉新政之弊,恳请朝廷收回成命。这些奏疏虽未明言废除新政,但字里行间都在质疑郑远等人的施政能力与动机。
一场借助民怨、直指中枢的政治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月圆之夜,陆昭与沈青桐如期入定。然而,此次的梦境却与以往不同,少了几分光怪陆离的具体场景,多了几分强烈的不安与预警。
陆昭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之中,耳边充斥着各种模糊的、充满怨恨与煽动性的呓语,他试图拨开迷雾,看清源头,却只觉得那恶意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目标直指朝堂中心……
沈青桐则梦到自己站在一座即将倾塌的高塔之上,脚下基石松动,裂纹蔓延,她试图以金针稳固,却感觉力不从心,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紧紧攫住了她的心神……
两人几乎同时惊醒,额角皆渗出细密冷汗。
“昭,此次梦境……甚是不祥。”沈青桐抚着心口,眉宇间带着忧色,“仿佛有无数恶意,指向朝堂,指向郑相他们。”
陆昭目光沉凝,望向西内苑的方向:“并非指向郑相,而是指向新政,指向我等竭力维护的这一切。西内那条怨龙,怕是……找到点睛之笔了。”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政治斗争的、更加阴险和弥漫的恶意,这种恶意正在利用民间的怨气,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
面对来自地方和朝堂的双重压力,郑远等人并未慌乱。在风阁密议中,他们冷静分析了局势。
“泗州之事,乃利益之争,借民怨发难。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将矛头引向我等。”郑远一针见血,“然,民怨亦非全然虚假。新政推行,确有其急切之处,伤及部分民生。”
陆昭道:“我昨夜观气,见长安怨气汇聚,有指向风阁之象。西内苑气息与之隐隐呼应。此非天灾,实乃**。当务之急,需釜底抽薪。”
秦啸岳拍案:“如何抽薪?俺带兵去把那些散布流言的、闹事的,统统抓起来!”
郑远摇头:“太尉,武力可镇一时,不可服人心。需双管齐下。其一,对泗州事件,朝廷态度需明确且强硬,严惩首恶,以彰法度;但对受蛊惑的船工力夫,则需加以安抚,户部的过渡方案需尽快出台,显示朝廷并非不恤民情。其二,对于朝中流言,陛下需再次明确支持新政,并对那些明显别有用心的弹劾,予以申饬。其三……”他看向陆昭,“或许需国师设法,斩断那怨气汇聚的源头,至少,削弱其影响力。”
陆昭会意:“我明白。玄枢阁会加紧监控西内苑及与之相关的所有可疑气息与人员往来。同时,或可借钦天监之口,以祥瑞或正常天象,澄清那些将异象与新政挂钩的荒谬之言。”
景和帝李玠完全支持辅政大臣的决策。他甚至在一次常朝上,面对某位御史含沙射影的质疑时,直接打断对方,明确表示:“新政乃强国之本,朕意已决,众卿当齐心协力,共克时艰,而非逡巡观望,甚至散布流言,动摇国本!”皇帝强硬的态度,有效地稳定了朝堂的核心阵营。
朝廷的应对策略迅速而有力。联合调查组在淮南雷厉风行,很快查清了泗州事件的真相,揪出了幕后煽动的漕帮头目及与之勾结的个别胥吏,明正典刑。同时,户部与地方官协商的过渡方案也及时公布,对确实困难的船工力夫给予了一定补偿,有效平息了大部分人的怨气。
与此同时,陆昭领导的玄枢阁加强了对西内苑的监控。那名被买通的低级侍卫很快在一次次“巧合”的排查中暴露,被秘密处置。西内苑与外界那根脆弱的联系线,被彻底斩断。废帝李泓再次陷入了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失败,更是一种精心策划的报复落空后的巨大失落与更深的怨毒。
然而,他并不知道,陆昭在处理那名侍卫时,以其祝由术窥探到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虽然模糊,却足以确认废帝集团确实在背后煽风点火,并且其触角可能并不仅限于淮南漕运一事。
“西内怨龙,其毒未绝啊。”陆昭对沈青桐叹道,“此次虽断其一爪,然其恨意更深,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
漕运风波在朝廷的强力干预下逐渐平息,新政得以继续推行。但这次事件如同一次警示,暴露了新朝政权下隐藏的深刻矛盾与潜在危机。废帝李泓如同一条被锁在深宫的怨毒之龙,虽暂时被困,但其喷吐的毒焰,已然灼伤了新政的肌体,并提醒着所有人,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