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终于彻底熄了。
老妇人蹲在草堆前,枯枝似的手指抠进焦黑的草灰里,直到指甲缝渗出血珠才停手。
她摸向被烧剩半截的麻绳门栓,那上面还粘着没烧尽的红漆,像滴凝固的血。
该走了。她对着空气喃喃,声音比山风还轻。
怀里的布包突然动了动,露出半截灰尾巴——是只瘦得只剩骨头的老鼠,正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
老妇人枯槁的脸终于有了丝温度,她轻轻摸了摸鼠背:老皮说的对,要埋在祖坟第七垄,碑下三寸。
山后传来夜枭的啼叫。
老妇人背起布包往祖坟走,每一步都踩断几根枯枝。
祖坟在山坳里,二十多块青石板歪歪扭扭立着,最近的一块碑上还沾着新土——是她上个月埋的老伴。
她跪在第七块碑前,用指甲一点点抠开土。
指甲断了,血滴在碑上,把陈王氏三个字晕染得模糊。
麻绳门栓刚触到泥土,整座山突然抖了抖。
老妇人栽进土堆里,额角磕在碑沿上,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地底传来闷响,像是有人用铜锤敲打古钟,一下比一下清晰。当——第一声震得她耳鸣,当——第二声时,她看见碑下的土裂开细缝,露出半截青铜铃铛,和她年轻时在陈家村祠堂见过的那口镇宅钟一模一样。
是他...老妇人突然笑了,血珠从下巴砸进泥土里,小丰的铁环,终于响了。
三百公里外,我正蹲在江心石墩上。
江水漫过膝盖,冷得骨头生疼。
林晚的投影突然剧烈闪烁,像要被风吹散:陈哥,你腰间...
我低头。
那枚跟着我逃出疯人院的生锈铁环,不知何时开始震颤。
起初是细不可察的轻颤,很快变成蜂鸟振翅般的频率,震得裤腰都跟着抖。
掌心的图腾纹突然活了,从手腕爬到指尖,像条被烫到的蛇。
我按住铁环,震动顺着掌骨往身体里钻,疼得牙根发酸——但不是疼,是某种久别重逢的灼烧感。
西南。心噬在胸口说话,这次不是低语,是带着金属回响的轰鸣,有人替你撞开了门栓。
我猛地抬头。
江对岸的路灯突然全灭了,黑暗里浮起十七个幽蓝的光点,是那些被我标记的。
五公里外的居民楼里,那个蜷缩在地下室的少年正扒着窗,他皮肤下的锁链纹亮得刺眼;三公里外的老社区,输完液的老人捏着空药瓶,突然把瓶子砸在墙上——玻璃碎裂声里,我听见他吼:我闺女的坟头草,该两米高了吧?
我扯下染血的衣袖,裹住铁环塞进怀里。
林晚的投影地凝成实体,他脖颈处的锁链纹泛着紫光:去安宁医院遗址?
去挖老东西。我跳上江岸,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当年他们用铜管偷运我们的脑波数据,现在该让这些铜管,替我们说说话了。
安宁医院的围墙早塌了半边,断墙上爬满野葛。
我踩着碎玻璃往里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通风井在废弃的b栋楼后,井口盖着块腐烂的木板,踩上去地裂开。
我顺着生锈的梯子往下爬,霉味裹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这里曾堆着没来得及处理的实验体残骸。
到了。我的脚尖碰到井底的碎石。
摸出打火机照亮,墙根下埋着半截铜管,表面的绿锈像层毒霜。
我掏出从工地顺来的钢钎,砸向铜管周围的水泥。
火星子溅在脸上,疼得我眯眼,可手没停。
当铜管一声被撬出来时,我听见心噬在笑:好骨头,能敲钟。
林晚的消息是在这时候发来的。
他的投影出现在铜管上,带着电流杂音:档案馆到手了。
三个初醒者把三十年的死亡记录全扫进U盘,现在正混进公共wiFi热点。
陈哥你看——
他抬手一挥,空气里浮起个透明窗口。
画面切到某家奶茶店,戴耳机的女孩刷着手机,浏览器突然弹出小窗口:你认识这个人吗?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笑得很甜,下方小字:1998年死亡,病因:心脏骤停。
真实死因:活体摘取。女孩的手指猛地攥紧奶茶杯,吸管地断在手里。
她是我同屋。我摸着铜管上的锈迹,喉咙发紧,被摘了心脏那天,她还问我要不要吃橘子。
林晚的投影闪了闪,锁链纹更深了:现在全市有十七个热点在推送,明早会变成一百七。
陈哥,你说的对,痛是会传染的。
我把铜管扛上肩。
锈渣蹭得脖子发痒,可我舍不得擦。
往井口爬的时候,月光正好落进井里,照在铜管上,映出一道细窄的光。
那光落在我掌心的图腾纹上,突然像活了似的,顺着血管往胳膊里钻。
我猛地顿住——这不是疼,是某种痒,像有种子在骨头里发芽。
还差最后一截。我对着井口的月亮笑,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铜管上,电网残线在顶楼配电房,当年老皮说那里埋着...
话音未落,怀里的铁环又震了。
这次的震动比之前更沉,带着青铜特有的嗡鸣。
我摸出铁环,月光下,环上的锈迹正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刻着的小字:守山门,等归人。
通风井外传来夜鸟的惊啼。
我踩着梯子往上爬,铜管在肩头压出红印。
配电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的电线像死蛇似的垂着。
我把铜管往地上一放,蹲下来扯断几根缠绕的电线——它们还带着余电,刺得指尖发麻。
就差这一截了。我对着黑暗说,把铜管接口对准电网残线的断头,等接通,所有被抹去的名字,都会在雨夜、停电、井水泛苦时,重新钻进他们的骨头里。
指尖刚要碰到电线,怀里的铁环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那声音像穿过三十年的风,裹着老妇人埋门栓时的土腥气,裹着实验体从地底钻出来时的腐味,裹着江对岸十七个光点的温度,地撞进我耳朵里。
我猛地抬头。
配电房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月光泼进来,在铜管上投下一道影子。
那影子不是铜管的,是口青铜铃铛的形状,正随着铁环的震动轻轻摇晃。
来了。我低声说,指尖终于按上电线。
电流窜过全身的瞬间,我看见无数光点顺着铜管往上爬,像一群急着报信的萤火虫。
它们穿过通风井,穿过断墙,穿过整座废弃的安宁医院,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去。
而在更远处的山野里,老妇人的坟前,那口青铜铃铛正从土里缓缓升起。
它抖落一身泥土,铃铛口对着东南方,对着我所在的方向,轻轻晃了晃。
当——
这一次,不是地底下的闷响。
是能传十里的清响,是守了百年的门,终于打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