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口井,喉结动了动。
锈渣落进井里的声音像极了妹妹当年摔碎瓷碗时的脆响——她总爱蹲在灶边偷糖,被妈妈发现时手忙脚乱,碗就“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可现在,井里没有糖的甜,只有腐肉混着铁锈的腥气往鼻腔里钻。
“看……祭台上的脸。”
这声低唤像根细针,突然扎进太阳穴。
我踉跄着扶住身侧的断岩,指缝里的碎石硌得生疼——是铁皮!
他的共鸣波早该散了,可此刻那些碎铁片的嗡鸣竟凝出半句话,混着山风往耳朵里钻。
我抬头,祭台就立在葬钥坑正中央,月光照在那具戴断裂鹿角的尸体上,他原本低垂的头颅,正缓缓转过来。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又犯了病。
幻觉里的影子?
可当那张脸彻底朝向我时,后颈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浓眉,薄唇,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痣,和我对着病房镜子发呆时看了二十七年的脸,分毫不差。
“钥匙已启,门后非家……门后是炉。”
白芷的声音突然在意识深处炸响。
她是三年前死在我怀里的护工,临终前用血在我手心画了半枚钥匙。
那时候我只当是疯话,此刻却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地仙路?
引气入体?
原来都是幌子。
那些古籍里写的“地仙镇脉”,根本是把觉醒者当活炉子养,等灵气攒够了,就炼进地脉当枢纽。
尸体的指甲刮过祭台石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后退两步,靴跟卡在石缝里,差点栽进黑血漫过的泥坑。
这时候,断裂鹿角影的身影从雾里浮出来,他站在祭台另一侧,古角上的裂痕泛着幽蓝的光。
他抬手,鹿角尖轻轻点在地面。
九口井同时喷出黑血。
血柱冲上天的瞬间,我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张张人脸,有穿病号服的,有裹道袍的,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睛被缝成了十字。
他们的嘴都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直到我颤抖的指尖触到溅在手腕上的血滴。
痛。铺天盖地的痛。
被电棍戳进肋骨的灼痛,被割掉舌头时的腥甜,还有小女孩被按进井里时,鼻腔灌满冷水的窒息——这些痛像活物,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我踉跄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祭台边缘,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惊云……”我摸向怀里,那团微光已经弱得像要被风吹散的萤火。
它原本是只总爱蹲在我窗台的夜啼鸟,上个月为了替我引开护工,被电击棒抽碎了翅膀。
此刻它的残魂突然动了动,那点光轻轻碰了碰我手背,像极了它生前用脑袋蹭我掌心的力道。
“我知道。”我哑着嗓子笑,眼泪砸在祭台上,“他们不是忘了疼,是疼得说不出来。”
风卷着黑血的腥气灌进衣领。
我撕开胸前的衣服,七道“盲忆”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那是我用碎玻璃刻的,每道都锁着一段被药物抹掉的记忆:妹妹最后喊“哥哥”时的哭腔,爸爸扑过来挡刀时的闷哼,妈妈被拖走前塞给我的半块狼牙。
“这次不锁了。”我对着惊云的光轻声说,“要烧就一起烧。”
指尖按上第一道疤痕,疼得倒抽冷气。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妹妹攥着半块麦芽糖的手垂下去,妈妈鬓角的白发沾着血,爸爸瞪得滚圆的眼睛里还映着我的脸。
第二道、第三道……每撕开一道,我喉咙里的腥甜就重一分。
当第七道疤痕被撕开时,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鲜血顺着腹部往下淌,滴在惊云的光上。
它突然亮了一瞬,像在笑。
“我不是炉!”我仰头嘶吼,声音撞在山崖上又弹回来,“我是火!”
最后一道图腾纹在胸口腾起火焰。
那是老皮教我的,他说这是灰鼠一族传了八百年的引火诀,能烧穿地脉里的锁链。
此刻火焰顺着血管往四肢窜,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面疯长,像团要吞掉整个葬钥坑的黑火。
祭台中央的锈钥突然震颤起来。
那是根半人高的青铜锁钥,表面爬满虫蛀似的小孔,我曾在老皮的记忆里见过——每烧断一条锁链,它就往地脉里深插一寸。
此刻它抖得厉害,孔里渗出暗红的血,“咔”地裂开条细缝。
坑底传来闷响,像有什么沉在千年淤泥里的东西,终于翻了个身。
惊云的光在火焰里散了。
最后那点亮子飘到我眼前,转了三圈,像极了它生前要我给它抓蚂蚱时的模样。
我伸手去接,只碰到满手的风。
眼泪又掉下来,砸在祭台上,和那些黑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共契者……你终于,成了它最怕的样子。”
断裂鹿角影的声音像块沉在水里的石头。
我抬头,看见他的古角正指向坑底深处,那里的黑气翻得更凶了,隐约能看见锈钥的裂缝里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
“归墟……”我盯着那手腕上的青铜戒,刻着的两个字被血泡得发红。
锈钥突然又震了一下,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只留下戒面在裂缝里闪了最后一下。
山风卷着黑血的腥气扑过来,我裹紧染血的衣服,看着祭台上那具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
他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了个笑。
“下回,换我烧你。”我对着风说,把最后半块狼牙按进祭台石缝里。
月光漫过坑沿,照见我在地面的影子——比刚才高了三寸,边缘还跳着细碎的火星。
远处传来九声钟鸣,像是回应,又像是警告。
我抹了把脸上的血,站起身。
风掀起衣角,露出小腹上还在渗血的疤痕——那里的皮肤下,有团小小的火,正“噼啪”地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