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阵刺骨的冷意里醒过来的。
眼皮重得像压着块磨盘,勉强撑开条缝,先撞进视野的是阿影泛白的下巴。
她半跪在碎碑堆里,我整个人被她抱在怀里,她的手正抵在我后心,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来,可我还是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在打颤。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点破音,我偏头,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没干的泪,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原来刚才不是幻觉,她确实哭了。
金纹...我想抬手摸胸口,却发现胳膊像灌了铅。
阿影顺着我的目光低头,喉结动了动:只剩指甲盖大的光。她突然低头用额头抵了抵我眉心,你再敢睡过去,我就用短刀捅醒你。
话音未落,头顶炸起一串闷雷。
惊云的雷纹扫过我脸颊,那点刺刺的麻痒让我打了个哆嗦。
这小崽子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脚边,雷纹从耳朵尖一直烧到尾巴尖,像团会动的闪电。
它低头用鼻子拱我手背,湿乎乎的,带着股铁锈味——是刚才护着我时被碑碎划的伤。
别闹...我刚开口,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
惊云却更急了,前爪搭在我腰上,雷纹突然暴涨,蓝色电弧窜进我心口。
我疼得倒抽冷气,却看见那点快灭的金纹地晃了晃,勉强撑起个豆大的光团。
它在用雷火给你续气。阿影的手指掐进我肩膀,但撑不了多久。
风突然变了方向,裹着股陈年老木的腥气灌进鼻腔。
我抬头,看见星雨里有团光在打转。
那些原本飘着的陈山河林秀兰之类的名字突然加速,像被磁石吸住似的往那团光里钻。
等光散了,站着个穿青布道袍的老头,白发乱蓬蓬的,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
你毁了旧路...他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可眼睛亮得惊人,可你知道吗?
我们当年,也想修一条不用死人的路。
我喉咙发紧。
这老头的声音,和我在碑碎里听见的那些低语太像了——原来地仙碑的残魂,是这些不甘心的执念堆成的。
地仙路本非天定。他抬手,指尖点向天际那道裂痕。
我顺着看过去,裂口里漏出的光像融化的金汤,是古人用执念引动了地脉灵枢,才成了路。
后来的人懒,贪捷径,便拿活人血当引子,这才成了要焚身的绝路。他忽然弯腰,和我平视,刀疤随着嘴角扯动:你爹娘是最后一批守路人。
他们要封的不是仙门,是怕活人变成碑上的字。
我浑身的血地冲上头顶。
阿影的手在我背上抖了一下,她低低喊了声:陈叔...林姨...
当年他们带着山盟的人往地脉里埋封魂钉,想断了祭道的根。老头的影子开始变淡,可钉子还没埋完,就被...他没说完,目光扫过我心口的金纹,你身上的金火,是你娘用命护下的半颗守魂钉。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看见妈妈在灶台边烧黄纸。
她说是给祖宗上香,可那些纸灰飘起来时,总绕着我转三圈才散。
原来不是祖宗,是她偷偷在护着我。
新路要三物。老头的声音开始发虚,一为执念火种,你有——是你没烧完的金火,是你爹娘妹妹的名字。
二为守门兽引,你也有。他抬下巴指了指惊云,雷虎正用舌头舔我手腕的伤口,这小崽子觉醒了守门兽的记忆,它的雷纹能通地脉。
第三呢?阿影突然插话。
她的短刀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手里,刀背抵着下巴,像在琢磨什么。
万人愿火。老头笑了,刀疤扯得更开,不是要他们死,是要他们自愿点一盏灯。
灯亮了,愿火就聚了。
我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阿影袖子上。
她没躲,反而把我抱得更紧:山盟之外,还有七脉散修,三百草头修士。她的声音突然亮起来,像火把被风吹旺了,他们不信地仙碑,只信自己脚下的道。
去年我在终南山见过个老道士,他说真仙不在碑上,在活人心里她低头看我,眼睛里烧着我从没见过的光,如果我们去说...或许有人愿点火。
阿影...我想笑,却疼得皱起眉,你以前说山盟的人都是疯子。
现在我觉得,疯子也能点灯。她用刀尖挑起我一缕头发,就像你这个疯子,敢把碑砸了。
老头的影子已经淡得快透明了。
他冲我眨眨眼:该醒的醒了,该走的路...得自己踩出来。
我突然觉得有股热流涌进丹田。
低头一看,惊云的雷纹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我的手腕,蓝汪汪的光里,那点金纹正缓缓膨胀。
我撑着阿影的肩膀想站起来,碎碑扎得膝盖生疼,可我没停——我得站着,像当年爸爸站在菜市场里,用身体护着被小混混砸的菜摊那样站着。
阿影,撕块衣襟。我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立刻反应过来,抽出短刀割下自己的袖口,粗麻布料擦过我流血的指尖,有点痒。
我把最后半块焦木——就是去年在野人山岩缝里捡到的那块,表面还留着火烧的痕迹——绑在手腕上。
焦木贴着皮肤的瞬间,金纹地窜高寸许,烫得我倒吸冷气。
用血画符。老头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不是镇鬼的符,是引火的符。
我咬破指尖,在焦木上画。
第一笔是,第二笔是,第三笔歪歪扭扭的,是妹妹名字里的。
血珠滴在焦木上,滋滋作响,像落在烧红的铁上。
等最后一笔收住,焦木突然亮了——不是刺目的光,是暖黄的,像妈妈床头那盏老台灯。
这不是要他们赴死。我举着焦木,对着风喊。
声音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我只求...求他们点一盏不灭的灯。
灯在,人就在;人在,路就在!
惊云突然人立而起。
它的雷纹在月光下泛着青,前爪凝聚的雷光像把透明的剑。地一声,它拍在碎碑上,雷火混着金火直冲云霄,在天上炸成朵巨大的烟花。
我眯起眼。
东边的山林里,有盏灯亮了。
是个穿道袍的老头,举着盏青铜灯,灯芯烧得噼啪响。
南边的河谷边,有团火燃了。
是个背剑的少年,用符纸引着篝火,火星子窜得比树还高。
西边的荒村里,有支香点了。
是个抱孩子的妇人,跪在破庙前,香灰落进供盘里,像下了场细雪。
愿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无数条发光的河,汇向我脚下的碎碑堆。
焦木上的光越来越亮,我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
这路我走过!
替我照照前面!
带着我家那口子一起走!
碎碑开始颤动。
那些刻着名字的黑石头慢慢浮起来,被愿火裹着,重新拼成路的形状。
不是白骨铺的,不是血浇的,是光,是热,是活人心里的念。
老头的影子最后笑了笑,散成星雨落进焦木里。
他说:点火者,终成引路者。
阿影举着短刀站在我身后,刀面上映着愿火的光。
她突然说:这路不该叫地仙路。
那叫什么?我转头看她。
她望着远处亮起的灯火,嘴角翘了翘:叫...回家的路。
山巅的古钟又响了。
这次不是嗡鸣,是清脆的。
我抬头,看见钟身上那道裂缝里,七道金红绳影地窜出来,像七条活物,转眼就没进云里。
那是...阿影眯起眼。
守魂钉的引。我摸了摸手腕的焦木,金纹已经亮得能照见人影,当年我娘埋的钉子,该醒了。
惊云突然竖起耳朵,朝东南方低吼。
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山脚下的荒村方向,有盏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隐约看见个佝偻的身影,竹杖点地的声音传来——是个盲眼的老乞丐,他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竟有光,嘴里念叨着:火...来了。
我低头,焦木上的光暖得像妈妈的手。
阿影碰了碰我胳膊:走吗?
我踩上刚成形的路,脚下的光轻轻托着,像踩在云里,先去终南山,找那个说真仙在活人心里的老道士。
然后...去每个亮灯的地方。
惊云蹭了蹭我的手,雷纹裹住焦木,把光又拨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