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的冬来得急,刚过立冬,风就裹着冰碴往骨缝里钻。巷口老杨树的枝桠光秃秃的,被风刮得 “呜呜” 响,像谁藏在树后偷偷叹气,枝尖还挂着半寸长的冰棱,亮晶晶的。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结了层薄霜,踩上去 “咯吱” 响。王大爷戴着狗皮帽,正弯腰扫雪,竹扫帚扫过地面,霜粒簌簌掉,扫出的窄道上,很快又落了层白。
陈清清站在 “清清便民小卖部” 的木门前,手里攥着块碎煤。粗布手套沾了黑煤屑,指缝里嵌着灰,她哈了口白气,气团刚飘到眼前就散了,指尖还是凉得发僵。
煤炉就放在门口,铁皮炉身锈了点,炉口飘着淡蓝的烟。她把碎煤塞进炉口,火苗 “噼啪” 跳了两下,弱得像快灭的烛火,只能暖到身前半尺的地方。
转身回屋拿搪瓷缸,缸身印着 “劳动光荣” 的红字,边角磕了个小坑。刚碰到缸沿,她就打了个哆嗦 —— 缸身冰得像块刚从雪里挖出来的寒玉,连手心的温度都被吸走了。
她把搪瓷缸凑到炉口烤,火苗舔着缸底,发出 “滋滋” 的轻响。缸身慢慢热起来,她用指尖碰了碰,赶紧缩回来 —— 刚暖透就烫,这冬天的冷和热,都这么烈。
早上洗碗时,井水冰得刺骨。她蹲在灶房门口,双手浸在凉水里,指节很快就红了,肿得像小萝卜,按下去还隐隐疼。洗完碗,手背冻得发麻,得搓半天才能缓过来。
她把双手凑到煤炉边烤,火苗绕着指尖转,暖意只停在表面,没渗进骨头里。一离开炉子,冷风裹着冰意又缠上来,指尖很快又凉了,连握账本的力气都弱了点。
小卖部的货架上,摆着大白兔奶糖、友谊雪花膏,还有袋装的麦乳精。陈清清伸手擦奶糖罐上的灰,指尖碰到玻璃罐,又是一阵冰意,她赶紧缩回手,往手心里哈气。
巷口传来自行车的 “叮铃” 声,清脆得撞碎了冷意。陈清清抬头,看见路修源骑着永久牌二八大杠过来,车把上挂着蓝色工装包,车座上铺着块旧棉垫,是她去年缝的。
路修源老远就看见她烤手的样子,脚蹬子踩得更快,自行车 “吱呀” 响着冲过来,停在店门口时,车链还带着点余响。他支住车,摘下手套,快步走过去。
“怎么不戴手套?”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得像冰,连指缝里都裹着冷意。他赶紧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 口袋里裹着他的体温,暖得能焐化冰。
陈清清往他身边靠了靠,鼻尖蹭到他的大衣领,沾了点细碎的雪粒,凉得她缩了缩脖子。“手套洗了没干,晾在屋里,风太大,烤手也不管用。” 她的声音软,带着点委屈。
路修源皱了皱眉,低头看她的手。指节泛着红,虎口处还有点糙,是平时搬货、整理货架磨的。他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拇指轻轻蹭着她的指节,想多传点暖。
“先进屋,外面风大。” 他拉着她往屋里走,推开木门时,带进一阵冷风,煤炉的火苗又弱了点。他赶紧关上门,把冷意挡在外面,屋里的暖才慢慢聚起来。
晚上睡觉,炕烧得不算凉,铺着的粗布褥子带着点烟火气。可陈清清躺了半个钟头,脚还是冰的,像揣了两块冰疙瘩,她把脚往被子里缩,不小心蹭到了路修源的腿。
路修源猛地抖了下,像被冰烫到似的。他坐起来,掀开被子,把她的脚拉到自己怀里,用双手裹着暖。他的掌心带着体温,慢慢焐热她的脚心,连脚趾缝都暖透了。
“怎么还这么凉?”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急,“是不是炕没烧够?明天我多添点煤。”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按她的脚底板,想把寒气按走。
陈清清摇摇头,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靠住他的胳膊:“不是炕的事,我从小就手脚凉,一到冬天更厉害。你别管我,睡吧,一会儿就暖了。” 她的声音裹在被子里,有点闷。
路修源没松手,就这么抱着她的脚。黑暗里,他能听见她的呼吸慢慢变匀,却知道她没睡踏实 —— 脚凉得慌,谁能睡得安稳?他把她的脚往怀里又拢了拢,心里悄悄记下这事。
第二天一早,路修源要去部队办事。他提前灌了壶热水,放在陈清清的枕边:“渴了就喝,别喝凉的。我中午回来给你带包子,是你爱吃的猪肉白菜馅。”
陈清清点点头,看着他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推着自行车出门。木门 “吱呀” 关上,屋里又静下来,她摸了摸枕边的水壶,还是暖的,心里也跟着暖了点。
路修源骑着自行车往部队走,路上的霜还没化,车轮压过,留下两道浅痕。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他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到了部队,路过后勤处时,看见战士们正排队领过冬物资。军绿色的热水袋堆在墙角,帆布面的,看着就厚实,上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白字,边角缝得结实。
他心里一动,走了过去。后勤处的老张正忙着登记,抬头看见他,笑着打招呼:“修源来了?今天咋有空过来?” 老张和他熟,平时总爱打趣他。
“张哥,我来办点事。” 路修源指了指墙角的热水袋,“这热水袋能多领一个不?我媳妇冬天手脚凉,晚上暖不热被窝。” 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老张笑了,放下手里的笔,从堆里抽了个新的递给他:“就知道你是为媳妇来的!拿去吧,这是我特意留的,质量好,灌开水也不烫,你放心用。”
路修源接过热水袋,捏了捏,帆布面糙糙的,却很软,里面的橡胶层厚得很,不会漏。他揣在工装包里,刚好贴在腰上,能捂着手,还能暖着腰。
办完事,路修源没耽误,赶紧往回走。路过包子铺时,他停下车,买了四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 —— 怕凉了,陈清清不爱吃凉包子。
傍晚回到家,路修源一进小卖部就喊:“清清,给你带好东西了!” 陈清清正站在货架前整理麦乳精,听见他的声音,赶紧转过身,眼里满是好奇。
他从工装包里掏出热水袋,递到她手里:“部队发的,帆布的,不烫手。晚上灌点热水暖脚,看你还冻得缩脚。” 热水袋还带着他怀里的余温,贴在掌心很舒服。
陈清清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帆布面的纹理很清晰,白字印得端正,她把热水袋贴在脸颊上,暖意在脸上散开,连耳朵都暖了。“这得不少钱吧?别乱花钱。”
“不要钱,部队多给的,张哥特意留的。” 路修源坐在炕边,拿过热水袋示范,“你看,这盖子拧得紧,不会漏。晚上我给你灌开水,试好温度再放被窝,保准你脚不凉。”
晚饭煮的是玉米粥,就着咸菜和早上剩下的馒头。路修源给陈清清盛了碗热粥,看着她喝下去,才自己端起碗。粥里的玉米粒很糯,带着点甜,暖得胃里舒服。
吃完晚饭,路修源拎起铝制开水瓶,往热水袋里灌开水。他灌得慢,眼睛盯着瓶口,怕水洒出来,灌到七分满就停了,拧紧盖子,把热水袋贴在自己手背上试温度。
“不烫,刚好。” 他把热水袋递给陈清清,“你摸摸,温烫不灼手,暖脚正合适。要是觉得凉了,再跟我说,我再给你灌点热的。”
陈清清接过,贴在手心试了试,温度刚好,不凉不烫,能渗进皮肤里。她把热水袋抱在怀里,像揣了个小暖炉,连心口都暖了。
睡前,路修源把热水袋放进陈清清的被窝,刚好垫在脚边的位置,还特意把被子掖了掖,怕热气散了。“你先躺,我找块布给它缝个套,省得半夜凉得快,也怕万一漏了烫着你。”
他翻出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陈清清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叠得整整齐齐的,像小块的花田。浅粉色的底,印着小雏菊,是去年做衬衫剩下的,陈清清舍不得扔,说以后能做补丁。
路修源把布拿出来,铺在炕桌上。又从针线笸箩里找了根棉线,是浅灰色的,和布的颜色很搭。他捏着针,眯着眼睛对准针孔,第一次线歪了,没穿进去,第二次针孔没对准,第三次才把线穿进去。
陈清清靠在枕头上看他,屋里的灯泡是十五瓦的,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认真的样子。他的手指粗,是干活磨的,却很稳,捏着针慢慢缝,针脚走得很密,怕布套松了。
缝到一半,针扎到了指尖,冒出个小红点,像颗小血珠。路修源没当回事,把指尖凑到嘴边吮了吮,咸咸的,又继续缝。针脚没歪,还是那么密。
陈清清看见了,赶紧坐起来:“别缝了,不套也没事,别扎着了。一会儿我自己缝就行,你歇着。” 她伸手想拿过针线,却被路修源躲开了。
“没事,快缝完了。” 路修源头也不抬,手里的针还在动,“套上暖和,也能护着热水袋,用得久。你躺着吧,别着凉了。” 他又缝了几针,把布套的口缝成松紧的,刚好能把热水袋套进去。
缝完后,他把热水袋套进去,拉了拉布套,很合身,不松不紧。浅粉的雏菊在军绿色的热水袋上,像开了片小花园,竟也好看。“你试试,软乎乎的。” 他把套好的热水袋递给陈清清。
陈清清接过,摸了摸布套,软乎乎的,带着棉布的糙感,很舒服。热水袋的温度透过布套渗出来,暖得刚好,不烫也不凉。她放进被窝,垫在脚边,脚一碰到,就忍不住笑了。
“暖和吧?” 路修源躺在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脚,已经不冰了,带着暖乎乎的温度。“以后每天晚上我都给你灌,保准你睡得香,再也不用缩脚了。”
陈清清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的肩上,耳朵贴住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你怎么这么细心?连布套都想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路修源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头发软乎乎的,带着点皂角的香味。“你是我媳妇,我不疼你疼谁?再说了,你睡得香,我也能睡安稳。” 他的声音里满是温柔。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晚上睡前,路修源都固定给热水袋灌开水。他会先把开水晾一会儿,再灌进热水袋,试好温度,套上布套,轻轻放进陈清清的脚边,像在放件宝贝。
陈清清的脚再也不冰了,晚上睡得安稳,连梦都少了。有时候她会醒过来,摸了摸脚边的热水袋,还是暖的,心里就踏实了,翻个身又能睡着。
白天店里不忙时,陈清清会把热水袋灌点温水,放在手边暖手。整理货架时,手冻得慌了,就摸一摸热水袋,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连翻账本的力气都有了劲。
账本是牛皮纸的,封面有点旧,上面记着每天的收支,字迹是她的,娟秀又整齐。她算完账,会把热水袋抱在怀里,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暖烘烘的,连冬天都不觉得冷了。
邻居张姐来买肥皂,是蜂花牌的,印着红牡丹。她看见陈清清手边的热水袋,笑着问:“清清,这热水袋挺好看啊,在哪买的?我家那口子也手脚凉,我也想买一个。”
陈清清拿起热水袋,指了指上面的字:“不是买的,是修源部队发的,他还特意给我缝了布套。”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骄傲,眼里亮闪闪的,像有光。
张姐看了,笑着说:“修源真是细心,对你真好。不像我家那口子,粗手粗脚的,连我冻手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羡慕地看着热水袋,手里的肥皂都忘了递钱。
陈清清笑了,从货架上拿了块水果糖递给张姐:“您别羡慕,我家修源也就这点好。您要是想要,下次修源去部队,我让他帮您问问,看能不能再要一个。”
张姐高兴地接过糖,剥了放进嘴里,甜得眯起眼睛:“那可太谢谢了!你这孩子,心眼好。” 她付了肥皂钱,还聊了会儿天,才拎着东西回家。
路修源有时候晚上要在部队值班,不能回家。头天晚上,他就会提前灌好热水袋,放在炕头,用被子裹着保温,怕凉了。他还会把布套叠好,放在热水袋旁边,怕陈清清找不到。
他还特意去隔壁找张姐,把热水袋交给她。张姐家离小卖部近,走路也就两分钟。“张姐,明天我值班,麻烦你晚上清清睡前,把这个给她送过去。” 他把热水袋递过去,语气很客气。
“里面的水可能凉了,你让她再灌点热的,套子在里面,别忘套上。” 他又叮嘱了句,怕陈清清嫌麻烦,不灌热水,“要是她忘了,您就提醒她一句,别冻着脚。”
张姐接过热水袋,笑着打趣:“你可真放心不下清清,比我家那口子还细心。这点小事交给我,你放心值班吧,保准忘不了。” 她把热水袋抱在怀里,怕凉了。
路修源笑了,又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张姐的孙子:“小宇,拿着吃,甜。” 小宇接过糖,笑着说:“谢谢修源叔叔!” 路修源摸了摸他的头,才回了家。
到了晚上,张姐收拾完家务,拎着热水袋来到小卖部。陈清清正准备关门,把煤炉的火压好,看见张姐手里的热水袋,就知道是路修源安排的,心里一下子暖了。
“张姐,辛苦你跑一趟,这么冷的天。” 她赶紧打开门,让张姐进来,还倒了杯热水,递到张姐手里,“您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不辛苦,修源特意嘱咐的,怕你晚上脚凉。” 张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他还说让你再灌点热的,别用凉的。这孩子,心细得很。” 她把热水袋递给陈清清。
陈清清接过热水袋,摸了摸,确实有点凉了。她拎起铝制开水瓶,灌了点热开水,试了试温度,不烫,才套上布套,抱在怀里。暖意在怀里散开,连心口都暖了。
张姐坐了会儿,聊了聊家常,才起身回家。陈清清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关上门,把冷意挡在外面。屋里的煤炉还冒着淡蓝的烟,暖得很。
她躺在炕上,把热水袋垫在脚边,脚抵着暖乎乎的热水袋,舒服得叹了口气。窗外的风还在刮,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 “沙沙” 的响,像在唱小曲。
她摸了摸布套上的雏菊,浅粉色的,很软。想起路修源值班的样子,他肯定正坐在值班室里,看着文件,偶尔会想起她吧?她笑了,心里甜甜的,一点都不觉得孤单。
煤炉的火苗偶尔 “噼啪” 响一声,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声。她闭上眼睛,脚边的暖慢慢渗进身体里,连心里都热热的,睡得格外安稳。
陈清清脚抵着热水袋,暖暖的,舒服得心里热热的,觉得连值班的夜晚都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