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门外肃杀的雨夜、豪华的车队、所有探究的目光，乃至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雨水敲打瓦片的单调节奏，以及两个迥异的心跳声——一个急促而激动，另一个，则缓慢、沉重，仿佛深埋地底的磐石。
赵霆轩站在门内，高大的身躯在这逼仄的堂屋里显得有些不协调。他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上沾满泥浆，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雨水混合着先前失控的泪水，沿着他冷峻此刻却写满痛楚的脸颊滑落。他微微佝偻着背，像个做错了事等待训斥的孩子，竟不敢直视前方那道瘦削却笔挺的身影，目光低垂，落在对方那双沾着泥土的旧布鞋上。
屋内陈设简单，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霉变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与他平日所处的香车宝马、奢华殿堂相比，堪称另一个世界。而这，就是他敬若神明的老师，这几年来所栖身的地方？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再次狠狠绞剐着他的心脏。他喉咙哽咽，双膝一软，几乎又要跪下。
“站着！”
黎曼卿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性。她已经转过身，走到那张旧木椅前，缓缓坐下，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门外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指了指对面另一把旧木椅说：
“坐！”
赵霆轩喉结滚动了一下，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老师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黎曼卿。七年多的时光和巨大的磨难，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肤色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皱纹深如刀刻，尤其是那双曾经洞悉一切、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所覆盖，偶尔闪过一丝极快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但即便如此，她周身那股历经千锤百炼而形成的、不怒自威的掌控感，并未因身处陋室而有半分削减，反而因这极致的反差，更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老师……您……”
赵霆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问起。想问您这些年怎么过的？想问您怎么出来的？想问您怎么到了这里？想问您……还恨不恨我们这些……没能护住您的学生？
黎曼卿没有接他的话，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淡淡道：
“弄出这么大阵仗，是怕秦文渊和高程的眼线都是瞎子，聋子？”
赵霆轩脸色一白，急声道：
“对不起，老师！是我考虑不周！我……我一听到您的声音，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您身边！外面的都是跟我多年、绝对可靠的人，他们不会……”
“绝对可靠？”
黎曼卿轻轻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霆轩啊，你忘了我是怎么进去的了？”
一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赵霆轩所有的辩解。他脸色霎时灰败下去，是啊，当年老师何等风光，身边哪个不是“绝对可靠”的心腹？可结果呢？最信任的丈夫，最倚重的下属，甚至是至亲的儿子儿媳联手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拳：
“老师，我……”
“说说吧。”
黎曼卿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那跳跃的灯焰，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些年。外面。还有……你这份‘来晚了’的愧疚，从何而来。”
最后一句，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赵霆轩一直试图掩饰的伤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痛苦，嘴唇哆嗦着，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仿佛在积蓄勇气，最终，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开始了叙述。
“您出事……太突然了。”
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前一天还在主持集团战略会议，第二天一早，就被带走……消息被完全封锁。我们最初得到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甚至互相矛盾的消息。”
“我们几个人，当时都慌了。”
他指的是当年同样深受黎曼卿提携的几位核心弟子：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打探，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但所有的渠道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指向……指向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秦文渊和高程出面主持大局，他们告诉我们，您……您是经济犯罪，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让我们……让我们明哲保身，不要引火烧身，说这是……这是您的意思。”
赵霆轩的脸上露出极度悔恨的神情：
“我们当时……半信半疑，但确实被吓住了，也存了侥幸心理……以为以您的影响力，或许只是走个过场……我们甚至在私下抱怨过，怨您为什么不提前跟我们通个气……”
“后来，庭审不公开，判决结果出来……十年……我们都傻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们想上诉，想找最好的律师团，但秦文渊和高程坚决反对，说这样会激怒上面，对您更不利。他们迅速接管了集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切割’和‘改革’，将所有与您关联过深的项目和人都清理出去……
赵霆轩深吸一口气：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打听您的消息。大概在您进去两年后，我通过一个非常隐秘的渠道，得知……得知您在里面病重，甚至一度……病危。”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继续：
“我立刻想办法，想打通关节进去看您，或者至少确保您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但是……但是所有的努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秦文渊那边传话过来，说这是‘上面的意思’，让我不要白费力气，别再给老师‘添麻烦’……”
“直到那时，我才隐约感觉到……事情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
赵霆轩的眼中有怒火开始燃烧，“
那不是简单的商业犯罪，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针对您个人的，和对您商业帝国的谋杀！”
“我开始暗中调查。”
他的语气变得冰冷而锐利：
“越查，越是触目惊心。那些所谓的‘铁证’，漏洞百出！很多关键证据链根本经不起推敲！做局的手法堪称拙劣，但却能一路畅通无阻……是因为背后有多股力量在默契地推动！秦文渊、高程，他们只是台前的刽子手！背后还有……”
“我知道。”
黎曼卿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赵霆轩猛地顿住，惊愕地看着她。
黎曼卿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他脸上，那目光深邃得像古井，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我知道背后还有谁。”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漠：‘
“帝都的张家，觊觎南边那块地很久了。秦文渊许诺事成之后低价转让，他们自然乐意在关键时刻‘帮’一把。还有那个一直想取代我商会位置的李主席，以及……几个觉得我挡了他们财路的‘老朋友’。这些，我进去后第一年，就想明白了。”
赵霆轩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冷。原来老师什么都清楚！那她这些年，是如何在明知被如此多人联手陷害的情况下，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熬过来的？
“那您……”
“我怎么出来的？”
黎曼卿替他问了出来，嘴角那丝嘲讽的弧度再次浮现：
“表现良好，减刑？呵……不过是有人需要我出来，再看一场好戏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老屋，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却冰冷刺骨的疲惫与苍凉：
“他们觉得，把我的一切都剥夺干净，让我众叛亲离，像个乞丐一样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才是这个故事的……完美结局。”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些正在享受胜利果实的仇敌：
“包括我那个好儿子，和他精心挑选的好儿媳。我出狱后收到的第一份‘贺礼’，就是一箱纸钱，和一句‘怎么不死’……。”
赵霆轩猛地站起身，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杀意毕露：
“他们怎么敢？！老师！我这就去……”
“坐下。”
黎曼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缰绳，瞬间勒住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赵霆轩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最终还是依言重重坐回凳子上，牙关紧咬。
“愤怒是最无用的情绪。”
黎曼卿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眼泪和跪地忏悔，更是。”
赵霆轩的脸瞬间涨红，羞愧地低下头：
“老师，我……”
“过去的事，到此为止。”
黎曼卿斩钉截铁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你的愧疚，我收到了。但现在，告诉我，霆轩，你今天跪在那里说的那句话，还作不作数？”
赵霆轩立刻抬头，目光灼灼，没有任何犹豫：
“作数！永远作数！老师，只要您一句话，霆轩这条命，霆轩所有的一切，都是您的！您要我做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不要你的命。”
黎曼卿缓缓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跳动，仿佛沉睡的火山终于开始苏醒，透出灼人的热意与光芒：
“我要你，帮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但不是简单的夺回来。”
她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冷酷的决心：
“我要他们……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加倍吐出来。我要他们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我要他们……尝尽我这些年所尝过的每一分痛苦，最后，跪在我曾经跪过的地方，忏悔求饶！”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话语间透出的森然寒意，却让赵霆轩这个见惯风浪的金融巨鳄，都忍不住心悸。
“老师，您说！怎么做？”
赵霆轩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兴奋。那个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商业女王，回来了！
黎曼卿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那张破旧的书桌前，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张粗糙的草纸。
“第一，”
她一边在纸上快速勾勒，一边下达指令，语气清晰冷静，不容置疑：
“资金，我现在不需要。你带来的那些人，立刻撤走。保持绝对低调，不要引起任何一方注意！”
“第二，”
她画出一个简单的结构图：
“我要信息。秦文渊和高程公司现在所有正在进行的重大项目、核心财务数据、内部派系斗争、以及他们背后那些‘盟友’的最新动态和弱点。要绝对机密，通过单线加密渠道传递。”
“第三，”
她的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
“人才。我需要几个绝对干净、背景简单、但能力超群的‘影子’，精通法律、财务、信息技术，能随时待命，执行特殊指令。”
“第四，”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所有指令，由你单独执行。对你其他的师兄弟，暂时绝对保密。不是不信任，而是时候未到。明白吗？”
赵霆轩立刻重重点头：
“明白！老师放心！我会亲自处理，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他心中凛然，老师虽然身处陋室，但思维之缜密，布局之老辣，更胜往昔！
黎曼卿将那张画着简单示意图的草纸递给他：
“至于我，暂时会留在这里。”
赵霆轩一愣，接过纸条，急切道：
“这里环境太差了！老师，我可以立刻安排您去任何地方，国内国外都可以，保证绝对安全舒适！”
“舒适？”
黎曼卿轻轻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浓：
“霆轩，你觉得我现在，还需要舒适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意：
“这里，就是我选择的‘巢穴’。他们不是想看我烂死在这里吗？那我就从这里，重新开始！”
“我会在这里，‘种地’。”
她说完这句令人费解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冰冷的笑容。
赵霆轩怔住，完全无法理解。
黎曼卿却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
“你需要做的，就是严格执行我的指令。在需要的时候，提供我需要的东西。其他的，不必问。”
“是！”
赵霆轩不再多问，无条件服从。
“好了。”
黎曼卿重新坐回椅子，显得有些疲惫，挥了挥手：
“你该走了。趁天还没亮。”
赵霆轩站起身，看着老师苍白而疲惫的侧脸，心中酸楚与敬意交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老师，您保重身体！我很快会再联系您！”
他深深鞠了一躬，不再犹豫，转身轻轻打开门，闪身出去，又小心地将门带上。
门外，雨势渐歇。他对着手下打了个手势，所有人无声而迅速地上车，车队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风暴的小村庄，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宅内，黎曼卿依旧坐在椅子上，听着引擎声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黎明的寂静中。
她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赵霆轩带来的湿冷气息和激动的情绪余波。
她知道，复仇的齿轮，今夜，已经正式扣下了第一环。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