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富贵一听李卫国不仅不拆穿他,还要亲自带队一起去,心里那块悬了半天的大石头“噗通”一声落了地,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公社的武装干事和这两位一看就不好惹的正规民兵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下安全绝对有保障了!他的胆气瞬间以几何级数膨胀起来,腰杆挺得笔直,仿佛自己真成了这支联合部队的最高指挥官。
“欢迎!热烈欢迎李专干亲自指挥坐镇!”他声音洪亮,脸上泛着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凯旋而归、受到屯民热烈欢迎的场景。
而那四个知青,看到连公社的领导(还带着枪和民兵)都加入了队伍,更是信心爆棚,觉得这趟狩猎行动级别瞬间提升,绝对是万无一失,必将满载而归。张革伟甚至激动地和其他几人交换着眼神,意思是“看,咱们苟队长面子多大!”
于是,这支由虚荣吹嘘者、无知狂热者、功利投机者和少数专业者(两名民兵)仓促拼凑起来的、各怀心思的八人“狩猎大队”,合兵一处。八条闪着冷光的钢枪,指向天空或斜挎在肩,构成了一幅颇具威慑力却又极不协调的画面。
在苟富贵一声底气十足、实则外强中干的“出发!”命令下,队伍终于迈开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牛角山那幽深莫测、寂静得令人心悸的原始林海深处进发。
风,更疾了些,吹过高低错落的松涛桦林,发出呜呜咽咽、忽高忽低的沙沙响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像是一声声低沉而持续、却无人听得懂的、不祥的警告。
五月的牛角山,在清晨的薄雾中苏醒,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森然。它不像其他山岭那样披着柔和的绿纱,反倒像一位沉默而威严的远古巨人,身披墨绿色、近乎发黑的铠甲,冷峻地俯瞰着山脚下那一小撮渺小而不自量力的闯入者。山间的雾气流转,仿佛是巨人在缓慢地呼吸,带着林海深处腐叶、湿土和某种未知危险的冰冷气息。
山脚下,苟富贵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快要撞出来的兔子。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系在腰间那皱巴巴的红布条——这是他昨晚特意找出来的“吉祥物”,指望着它能带来好运和“开门红”。他努力挺直因心虚而有些佝偻的腰板,将肩上那支56式半自动步枪摆弄出一个自以为老练的姿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带头人,而不是一个靠吹嘘和侥幸站在这里的纸老虎。
他身后,四个从北京、上海来的知青脸上早已不见了出发时的兴奋与潮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山林寂静压迫出的苍白和紧张。四人一遍遍地检查着手中钢枪,拉动枪栓的“咔嚓”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枪身烤蓝反射着晨曦微光,那冷冽的光芒,似乎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温暖和安全感,反而更像是在提醒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公社武装干事李卫国,带着他那两名基干民兵,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形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团体。李卫国脸上挂着那种习惯性的、领导视察般的矜持,五六半斜挎在肩上,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牛皮手枪套上,另一只扶着步枪枪带。他目光扫过眼前这支参差不齐的队伍,尤其是那四个明显稚嫩的知青,心底那丝因火力强大而带来的底气,又不自觉地掺入了几分疑虑。但他很快将这丝疑虑压下,清了清嗓子,用那种富有鼓动性的腔调说道:
“富贵同志!还有各位知识青年同志们!这次狩猎行动,意义重大!它不仅是响应伟大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解决我们靠山屯群众实际生活困难的具体实践,更是检验我们民兵战斗意志和训练成果的宝贵机会!富贵,你是队长,要带好头,既要确保完成任务,满载而归,更要时刻注意安全,把同志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来!有没有信心?”
“有!李专干您放一百个心!”苟富贵像是被上了发条,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唾沫星子在微光中飞溅,“咱这可是八条枪!八条56半!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一个标准步兵班的火力配置!别说区区野猪、狍子,就是真碰上那不开眼的熊瞎子,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面前,也得让它有来无回,变成咱屯里炕头上的肉垫子!”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扛着硕大猎物,在屯口鞭炮和全屯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崇拜的目光中凯旋的景象,脸颊因激动和虚妄的幻想而泛着红光。
四个知青被他这番极具画面感的豪言壮语再次点燃,暂时驱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纷纷激动地附和:
“对!让这些深山老林里的反动派尝尝咱们革命小将的厉害!”
“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山里的野兽也一样!打倒它们!”
“坚决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
李卫国满意地点点头,要的就是这股子“革命加拼命”的劲头。他不再犹豫,手臂向前有力一挥,声音洪亮:“好!要的就是这股子精气神!出发!同志们,时刻牢记,‘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随着这一声令下,这支由八个人、八条枪组成的“狩猎大队”,终于正式踏入了牛角山那如同巨兽口腔般幽深的山口。
初入山林的一段路,尚算平坦。众人还能勉强保持着李卫国临时指定的搜索队形——两名有经验的民兵在前方交替警戒,苟富贵和李卫国居中指挥,四个知青分成两组位于两侧和后翼。大家互相提醒着注意脚下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气氛虽然紧张,但还算有序。阳光还能透过尚且稀疏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斑,林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只松鼠在枝头跳跃。
然而,随着他们不断深入,地势开始变得陡峭,林木也愈发高大、密集起来。一棵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像沉默的巨人,用它们虬龙般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周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绿幽幽的昏暗中。脚下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柔软而充满弹性,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加凸显了这片空间的死寂。之前还能听到的鸟鸣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以及衣物摩擦树枝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