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走,往回走,洛阳,有活路。”
“大伙儿都加把力气,再撑一撑,看见前面的烟没有?那就是施粥的地方,到了地头,就有热乎的吃食了。”
呼喊声在迁徙的人潮中断断续续地响起,像微弱的火种,试图点燃一片绝望的荒原。
约两万人相互搀扶着,拖拽着,在尘土中蹒跚东行。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镣。
饥饿像无形的恶鬼,啃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洛阳”、“刘玄德”、“有饭吃”、“有地方住”这些破碎的词句,又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支撑着他们一步步向前挪动。
他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是一间能遮雨的草棚?或许只是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糙饭?
他们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只是“活着,走到洛阳”,成了此刻唯一的信念。
队伍中,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林老头,拄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他身边跟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小子,是他的侄子狗儿。
林老头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块大石,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了。
他踉跄几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地倚着道路旁一棵树皮都被剥得精光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狗……狗儿……你……你跟着大伙儿……往前走……别管我……爷……爷就是累狠了……歇……歇一会…攒攒力气……就……就赶上来……”
林老头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着狗儿的后背。
狗儿看着林老头灰败的脸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大伯可能“歇”不过来了。
他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慢慢向前挪去。
林老头倚着冰冷的树干,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狗儿那单薄的身影在攒动的人头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干裂的尘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眷恋地望了一眼头顶那片属于大汉王朝同样灰蒙蒙的天空。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感觉正在抽离,寒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已经走过去的精干小伙子,似乎是同村的,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用力摇晃着林老头枯瘦的肩膀,对着他耳朵大声吼道:
“林老头,林老头!醒醒,别睡,不能睡,一百步,就一百步,有粥棚,有吃的了,快起来啊!”
“粥……粥棚?”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惊醒快要死亡的林老头,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他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
就在前方不远,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甚至……似乎闻到了一丝粟米熬煮的香气。
生的渴望像野火般燎原。
林老头双手死死抓住那根枯树枝,挣扎着、颤抖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每一步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
终于,他扑倒在了一个长长的队伍末尾。
眼前的景象让他恍如隔世。
五列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地向前缓慢移动着。
队伍尽头,是几口巨大的铁锅,锅里翻滚着黄澄澄的粟米粥,散发着温暖香气。
刘字旗下的士兵们,动作稳定地用长柄木勺舀起粥,倒入难民们各式各样破碗烂罐中。
“这……这莫不是到了……天堂了么?”
林老头茫然地喃喃自语,眼前的粥棚、炊烟、排队的人群,与他刚才倚靠枯树等死的景象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强烈反差。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他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豁了口的破陶碗。
一个年轻的士兵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腕一沉,一大勺滚烫粘稠的粟米粥稳稳地落入碗中。
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糙的陶壁传来,如此真实!
林老头再也抑制不住。
他甚至来不及找地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将干裂的嘴唇凑到碗边,狠狠地吸溜了一大口!
带着谷物清香的糊糊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像久旱的龟裂大地迎来了甘霖。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心防。
“噗通”一声,林老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般汹涌而出,冲刷着他脸上的泥垢。
他高高举起那还剩半碗粥的破碗,仿佛在向苍天献祭,发出嘶哑的哭喊:
“玄德公啊,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再造之恩啊。小老儿给您磕头了,谢谢,谢谢啊!”
这悲怆而饱含感激的哭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难民群中激起一片呜咽和更多发自内心的叩谢声。
“往前三十里,还有一碗粥,往前走才有活路!”
刘备的士兵提高音量高声呼喊,这一幕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了,身为刘备的士兵,他们感到无比光荣。
……
自函谷关启程,刘备的队伍如同滚雪球般急速膨胀。
每日行进的官道上,都能遇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流离失所者。
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中只剩下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每每遇到这样的景象,刘备心头便是一紧,他无法视而不见,更无法驱赶这些已至绝境的同胞。
“来人!分些粥水与这些新来的乡亲,告诉他们,愿随我等同行者,可往洛阳求生。”
刘备眼含着泪水说道。
于是,一队队疲惫不堪的新难民被纳入庞大的队伍。
军士们熟练地分发着稀薄的粥水,指引着方向。
难民的数量,就这样从四万,增至五万,最终在抵达洛阳城郊时,竟汇聚了令人咋舌的六万之众。
黑压压的人头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旷野,如同迁徙的蚁群。
得益于函谷关缴获的十几万石粮草,以及伏击吕布时战死的六千余匹马匹,粮草暂时无忧。
然而,管理这六万在迁徙中挣扎求生的难民,其难度远超静态安置。
郭嘉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素以智计百出、算无遗策着称,此刻却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智士难管乱世流民”。
行军途中的动态管理,其复杂程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疾病、纠纷、偷窃、掉队、甚至小规模的哄抢苗头……
层出不穷的问题如同夏日的蚊虫,驱之不散,灭之不绝。
他昼夜不停地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协调粮草分发,安排临时宿营,嗓子嘶哑,眼窝深陷。
连那往常带着几分慵懒也消失了,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精气神,累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