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裹挟着一身尘土与疲惫,驶入了琛州长途汽车站。随着人流走下汽车,重新呼吸到这座城市熟悉而浑浊的空气时,接回朵朵的短暂喜悦,迅速被一个无比现实且尖锐的难题取代——住在哪里?
朵朵被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杂的广播声吓到了,紧紧攥着杨淑婷的衣角,小脸紧绷,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李计划提着那个装着朵朵全部家当的旧行李包,站在出站口,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为他们三人找到一个共同的、能称之为“家”的角落,竟是这般困难。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杨淑婷,她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和棘手。
难道要带着朵朵回他那个出租屋?那个充斥着兰兰留下的香水味、外卖盒,以及他们之间无数次争吵和最后那场暴力冲突痕迹的狭小空间?让年幼的女儿一来到琛州,就面对那样一个混乱不堪的环境,甚至可能直面那个与她父亲关系不清不楚的陌生女人?李计划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窒息般的排斥。他绝不能让朵朵踏进那里。
那……去杨淑婷的宿舍?那间幼儿园提供的、只有一张单人铁架床、转身都困难的小屋子?且不说根本住不下两个人,让朵朵挤在那种集体宿舍的环境里,没有独立空间,没有家的氛围,还要面对同事们可能的好奇或议论……杨淑婷几乎立刻在心里否决了这个选项。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朵朵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凝重的气氛,小手把杨淑婷的衣角攥得更紧了,小声问:“妈妈,我们去哪儿呀?”
孩子稚嫩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僵局。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吃点东西。”杨淑婷蹲下身,勉强对女儿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抬起头,目光避开李计划,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朵朵不能去你那里。”
李计划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会带她回宿舍,住不下。”杨淑婷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我在幼儿园附近,先找个便宜的小旅馆,开个房间,暂时安顿下来。”
这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办法。李计划张了张嘴,想说“钱我来出”,或者“我跟你一起去找”,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如今囊中羞涩,而“一起”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且虚伪。
最终,他干涩地说:“我送你们过去。”
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杨淑婷只是重新拉起了朵朵的手。
他们在汽车站附近,找到了一家看起来最为破旧、招牌上的字都缺了笔画的“便民旅社”。狭窄的前台,一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地报了个价:“单间,八十一天,押金一百。”
墙壁薄得像纸,走廊里弥漫着烟味和脚臭的混合气味。李计划看着杨淑婷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办理入住,看着朵朵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打量着这个阴暗陌生的环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一阵阵发紧。他的女儿,来到琛州的第一站,竟然是这种地方。
他把行李包提进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老旧电视和一把破椅子的房间,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你……你先带朵朵休息一下。”李计划站在门口,感觉手脚都没处放,“我……我去买点吃的上来。”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下了楼,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包子和豆浆。重新回到旅社房间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杨淑婷温柔的声音,正在给朵朵解释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安抚着孩子的不安。
他站在门外,没有立刻进去。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作为一个父亲,连给女儿一个安稳的、像样的落脚点都做不到。
等他提着食物进去时,杨淑婷已经帮朵朵洗了脸,小姑娘正坐在床沿,晃荡着小腿,好奇地摸着床上印着俗气花纹的床单。
“谢谢。”杨淑婷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低声道谢,语气疏离。
三人沉默地分吃着简单的食物。朵朵大概是真饿了,小口却很快地吃着包子。李计划和杨淑婷则都食不知味。
“学校那边……”李计划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暂住证的事情,还得抓紧。我……我再想想办法。”
“嗯。”杨淑婷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刘刚说……他也可以帮忙问问,看他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能提供地址挂靠的。”
又是刘刚。
李计划咀嚼的动作顿住了,嘴里原本就没什么味道的包子此刻更像是在嚼蜡。他感觉胸口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酸涩和无力的闷气又开始涌动。他低下头,没接话。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朵朵吃东西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住处,像一道深深的鸿沟,不仅横亘在朵朵和一个真正的“家”之间,也更清晰地划开了李计划和杨淑婷本已脆弱的关系。他们因为孩子被迫捆绑在一起,却连一个能共同容纳孩子的物理空间都没有。
未来,在这个临时落脚的小旅馆之外,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杨淑婷看着窗外琛州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盘算着旅馆的费用能支撑几天,盘算着如何开口向刘刚求助,又担心着这求助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而李计划,则在这个充满霉味的房间里,感受着作为父亲和男人的双重失败。他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侧脸,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解决住处问题,给朵朵一个真正的、哪怕再简陋的“家”。
只是,这个“家”,注定无法再包含杨淑婷了。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