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州长途汽车站的喧嚣，像一盆冷水浇在刚下车的李计划和杨淑婷头上。
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班次信息，拉客的司机扯着嗓子吆喝，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这与二郎乡卫生院的安静，以及老家夜晚的沉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两人站在出站口，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仿佛刚从一场压抑的梦中惊醒，又被抛回了现实。
朵朵暂时脱离了危险，留在了老家继续观察。离开时，孩子拉着杨淑婷的手不肯放，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还是王桂芬硬抱着，李建国在一旁用新买的玩具哄着，才让他们脱身。
“我回北湖。”杨淑婷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她手里只提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装着几件从老家带的换洗衣物。
李计划看着她愈发清瘦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我送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昨天刘刚那个充满警告意味的电话，也想起兰兰可能正在东城的出租屋里等他。一种无形的隔阂，比在老家时更加厚重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嗯。”他最终只是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路上小心。”
杨淑婷没再看他，转身汇入了前往北湖区公交站台的人流。她的背影很快被淹没，消失不见。
李计划站在原地，点燃了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感觉不到丝毫缓解。女儿哭泣的小脸，父母忧心忡忡的眼神，杨淑婷疲惫而冷漠的侧影，还有刘刚和兰兰……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交错翻滚，让他心烦意乱。
他摸出手机，一连串的未读短信和微信提示音争先恐后地响起。
大部分是兰兰的。
“计划，你到哪儿了？朵朵怎么样了？”
“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
最新的一条是半个小时前的：“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李计划烦躁地划掉提示，又看到一条刘刚发来的短信，时间是在他回老家期间：“淑婷电话打不通。朵朵若有事，告诉我。”
这看似平常的关心，在此刻的李计划看来，却充满了挑衅和越界。他狠狠吸了口烟，把刘刚的短信删了。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东城出租屋的地址。车子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琛州的繁华与老家的凋敝再次形成鲜明对比，但他此刻无心欣赏。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却只觉得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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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淑婷挤在闷热的公交车上，颠簸着驶向北湖。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她靠着窗，眼神没有焦点。
包里手机在震动，她拿出来看，是刘刚。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看了好几秒，才慢慢接起来。
“淑婷？你回来了？朵朵怎么样？”刘刚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关心。
“嗯，回来了。朵朵……暂时稳定了，还在卫生院观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
“那就好，那就好。”刘刚明显松了口气，“你在哪儿？下车了吗？我去接你，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杨淑婷下意识地拒绝，“我直接回宿舍，有点累，想睡会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行，那你先休息。晚上我给你送饭过去。”
“真不用……”
“别逞强。”刘刚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就这么说定了。”
挂了电话，杨淑婷把手机塞回包里，心里乱糟糟的。刘刚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了她支撑。可这次回老家，看着病床上的朵朵，看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许多的公婆，甚至看着同样憔悴不堪、却在那刻流露出真心的李计划……她心里那架刚刚倾斜的天平，又开始微微晃动。
她想起婆婆偷偷把她拉到一边，抹着眼泪说：“淑婷啊，千错万错，都是计划的错。可朵朵还小，你们……能过就还是凑合过吧，算妈求你了……”
她能说什么？她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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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计划推开出租屋的门，一股外卖盒和香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兰兰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动静，立刻跳起来扑向他。“计划！你终于回来了！”她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担心死我了！朵朵没事了吧？”
李计划身体有些僵硬，拍了拍她的背：“嗯，没事了。”
兰兰抬起头，这才看到他嘴角还没完全消退的淤青和疲惫的神情，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看你，都累瘦了。吃饭了吗？我给你热点汤？”
她表现得像个殷勤体贴的妻子。若是以前，李计划会觉得温暖。但此刻，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看着这间充斥着两人痕迹的屋子，再想起老家卫生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父母忧虑的脸，他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吃过了。”他推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揉了揉眉心。
兰兰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离婚的事，你跟杨淑婷说了吗？她同意了没？”
又来了。
李计划心里一阵烦躁。“孩子刚脱离危险，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兰兰被他噎了一下，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李计划，你什么意思？朵朵生病我也担心，可一码归一码！我们的事就不重要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我现在很累，不想说这个。”李计划闭上眼，语气带着不耐。
兰兰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起来：“不想说？那你什么时候想说？等你跟她旧情复燃吗？李计划，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多青春陪你耗！你必须给我个准话！”
旧情复燃？李计划脑海里闪过杨淑婷在病床前握着他手的触感，虽然冰冷，却真实。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能不能别闹了！”
“我闹？是我在闹吗？”兰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你说话不算话！是你拖着不离婚！李计划，你是不是后悔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她了？”
她的哭喊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刺得李计划耳膜生疼。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曾经让他迷恋的年轻面孔，此刻竟显得有些面目可憎。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我出去透透气。”
“你去哪儿？！”兰兰在他身后尖叫。
李计划没有回答，重重地摔上了门。把女人的哭声和所有的逼问，都隔绝在了身后。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北湖，东城，两个方向，两个女人，一个孩子。他像站在一个混乱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哪一条路，才能通往一个不那么错误的未来。
而此刻，在北湖那间简陋的宿舍里，杨淑婷同样面对着刘刚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食不知味。
回城了，生活的轨道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有些东西，在经历了老家的风波后，已经悄然改变。那勉强维持的平衡，正发出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