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气,有时并非坚持,而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放手。那封辞呈,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对自我生命的郑重宣言。
出院后的第一个周一清晨,昭阳醒得出奇地早。窗外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际泛着鱼肚白,稀疏的车辆声像是遥远的潮汐。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在闹钟的催促中挣扎起身,带着未消的疲惫和隐隐的焦虑开始新一天的循环。
她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里残存的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平静。脑海里不再有亟待处理的工作清单,不再有需要小心应对的人际关系,不再有对未来的恐慌计算。只有外婆那句“累了就回家”,和那本小册子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回响,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她曾经惊涛骇浪的内心。
她起身,从衣柜里拿出那套为了面试和重要场合准备的、略显正式的衬衫和西裤。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却不再是以往那种紧绷的、带着怯懦和焦虑的闪烁,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淡漠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个决定,在病床上看着点滴一滴滴坠落时,在外婆的电话里崩溃大哭时,在反复咀嚼那八个字时,就已经清晰无比。
她坐上熟悉的公交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那些曾经让她感到压力和无形的追赶感的高楼大厦,此刻看来,仿佛只是一些巨大的、沉默的积木。她像一个即将离场的观众,平静地注视着这片她曾拼命想要融入的舞台。
走进公司大楼,打卡,穿过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办公区。有同事抬头跟她打招呼,带着些许好奇和探究:“昭阳,身体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回以一个浅淡而真实的微笑:“好多了,谢谢。”
那笑容里,不再有以往那种刻意讨好的成分。
她径直走向王总的办公室。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讲电话的声音。她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不是犹豫,只是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不甘,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留恋,只有一片澄澈的、决定放下的坦然。
她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王总的声音传来。
她推门进去。王总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头也没抬:“什么事?项目报告我看了,基础部分还行,但后面推广的创意性还得加强,你让张薇……”
“王总,”昭阳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办公室里,“我是来辞职的。”
王总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停住,终于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他推了推眼镜,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辞职?”他重复了一遍,眉头皱起,“昭阳,你刚出院,是不是还没恢复好?身体不舒服可以再多休息几天,公司是讲人情味的……”
“谢谢王总,我身体已经好多了。”昭阳将手中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简单打印的辞职信,轻轻放在王总的办公桌上,“这是我的辞职申请。按照合同,我会完成交接工作。”
王总拿起那份薄薄的信,快速扫了一眼,又看向昭阳,眼神里充满了不解,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为什么?是对薪资不满意?还是工作压力太大?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谈。你刚转正,现在离开,对你自己的职业生涯也不是明智之举……”
昭阳听着这些惯常的、带着挽留和规训意味的话语,心里却波澜不惊。她曾经多么渴望得到这样的“重视”和“挽留”,仿佛那是对她价值的肯定。可现在,她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人力资源市场上一种惯性的反应,与“王昭阳”这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并无深切关联。
“都不是。”她摇了摇头,目光坦然地看着王总,“只是我觉得,这份工作,以及它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不再适合我了。我需要停下来,重新寻找方向。”
她说得异常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提及张薇,提及那次晕倒。那些具体的事件,在此刻看来,都只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表面的“相”而已。真正的根源,在于她内心对生命本质的重新审视。
王总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冲动或者负气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湖泊,深不见底,却映照着清晰的天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意已决……那好吧。把手头的工作跟赵姐交接一下。”
“好的,谢谢王总这段时间的照顾。”昭阳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流畅而自然,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她没有立刻回工位,而是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办公室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同事们的讨论声依旧,一切如常。而她,刚刚从这个运转不息的庞大机器里,主动走了出来。
一种奇异的、近乎失重的轻松感,从心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一直背负在身上的、看不见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咔哒”一声,悄然脱落。
她走回自己的工位,开始安静地收拾个人物品。东西很少,一个杯子,几本书,一支笔。那个代表着她“优秀”过往的文件夹,她看了一眼,最终没有带走,将它留在了抽屉最底层。
赵姐走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低声道:“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昭阳抬起头,对她笑了笑,“赵姐,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赵姐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在周围同事或明或暗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中,昭阳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走出了创思科技的玻璃门。她没有回头。
电梯下行,失重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头晕目眩,反而有一种挣脱了地心引力的自由。
放下不是失去,而是腾出双手迎接新的可能。当我不再被外部定义,生命的主权才真正回到自己手中。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不再只有尾气和灰尘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初春草木萌发的清新。她拿出手机,打开了购票软件,目的地,是那个她许久未回,却始终是她生命底色的家乡。这一次,归途不再意味着失败或退缩,而是一场向着生命本源的回溯,一场寻找真正答案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