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环境的骤变撕掉你熟悉的标签,自卑便如影随形,在每个细节里提醒你——你不属于这里。
清河市第一中学的红砖拱门,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界碑,将昭阳与过去那个灰扑扑的世界彻底隔开。她攥着外婆用旧布缝的书包带子,站在熙熙攘攘的报到处门口,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随时都会在周遭陌生的沸腾中炸开。
周围是穿着崭新运动服或漂亮裙子的同学,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嘴里蹦出的词汇是“电脑”、“动漫”、“新开的麦当劳”。他们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带着一种昭阳模仿不来的、城市里蕴养出的松弛感。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彼此,目光偶尔扫过昭阳时,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然后迅速移开。
那停顿,比舅妈直接的嫌弃更让昭阳如芒在背。
“同学,哪个班的?过来登记。”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高年级学姐招呼她,声音清脆。
昭阳挪过去,低声报了名字和班级。
“昭阳?你就是那个全县第一?”学姐惊讶地抬高了声音,引得旁边几个学生也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服气。昭阳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她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这个“第一”的头衔,在这里非但不是勋章,反而成了将她暴露在聚光灯下的、令人尴尬的标记。
“宿舍在那边,三楼,306。”学姐指了个方向,又忙着接待下一个学生了。
昭阳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了报到处。她按照指示牌,找到那栋五层高的宿舍楼。楼道里光线有些暗,空气里混合着油漆和消毒水的气味。她找到306,门虚掩着。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四张上床下桌的布局,干净明亮。已经有两个女孩在了。一个女孩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正指挥着一个中年男人帮她挂蚊帐,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具。另一个女孩留着利落的短发,戴着耳机,靠在椅子上看一本厚厚的英文书。
看到昭阳进来,粉裙女孩停下指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和手里那个打着补丁的行李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礼貌却疏离的微笑:“你好,新室友?”
“嗯。”昭阳点点头,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我叫林薇。”粉裙女孩指了指,“那是徐静。”
徐静从书里抬起头,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平静,没有太多情绪。
昭阳找到靠门那张空着的床位,把行李袋放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她的全部家当,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品,还有那本藏在最底层的日记本。
林薇的父亲帮她整理好东西,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林薇拿出一个漂亮的铁盒子,里面是包装精美的进口饼干。
“尝尝吗?我爸从上海带回来的。”她递给徐静,又看向昭阳。
昭阳看着那精致的饼干,摇了摇头:“谢谢,不用。”
她不是客气,是下意识地退缩。那种精致,与她格格不入。
下午,全班第一次集合。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周,说话干脆利落。她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轮到昭阳。她站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张开口,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大家好,我叫昭阳”一出口,带着浓重的、她自己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的乡下口音。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低的笑声。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耳膜上。
她的脸瞬间红透,后面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几乎是立刻坐了下来,把头埋得低低的。
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像无数盏小探照灯,将她里外照得通透,照出她的寒酸,她的土气,她的“不一样”。
放学后去食堂打饭。她看着窗口上方的菜牌,有些字都不认识。轮到她了,她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品,犹豫着不知道该点什么。
“快点啊,后面的等着呢!”打饭阿姨不耐烦地催促。
她慌乱地指了一个最便宜的青菜。
“就要这个?”阿姨看了她一眼。
她点点头,刷了饭卡。那金额让她心里抽了一下,够外婆买好几斤盐了。
她端着餐盘,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周围的同学边吃边聊,讨论着周末去哪玩,哪个明星出新专辑了。那些话题,离她无比遥远。她沉默地吃着寡淡的青菜,味同嚼蜡。
晚上在宿舍,林薇和徐静在用英语对话,讨论着一部昭阳没听过的外国电影。她们的发音流畅自然。昭阳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摊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华丽舞会的灰姑娘,穿着不合脚的破旧舞鞋,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被人识破,赶回那个属于她的、灰暗的角落。
她带来的那点因为“全县第一”而积攒的微弱自信,在进入这所名校的第一天,就被击得粉碎。原来,离开那个小村子,只是来到了一个更大的、让她更加无所适从的世界。
她打开日记本,握着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盯着空白的纸页,许久,才缓缓写下一行字:
“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我是个外人。”
写完,她合上本子,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宿舍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在这个陌生的、热闹的环境里,她感到了比在乡下外婆家时,更深的孤独。
自卑是一面无声的放大镜,它让你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每一处不合时宜,却模糊了脚下可以前行的路。
她知道,想要在这里立足,她唯一的武器,可能只剩下那本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习题集了。只是,在这个汇聚了全省精英的地方,她这个“小镇做题家”的优势,还能保持多久?那些看不见的、关于出身和眼界的差距,又该如何弥补?凌晨的宿舍走廊,是否会成为她下一个孤独奋战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