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不是距离,是心与心之间那道用新衣服和糖果也填不满的鸿沟。
开春后,冰雪消融,泥土变得松软。昭阳背上陈老师送给她的旧布书包,每天往返于村小和外婆家之间。读书成了她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像是小小的砖块,在她心里悄悄垒砌着一个模糊却坚实的未来。
一个寻常的午后,昭阳刚放学回来,就看见舅妈李秀英拿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站在院子里,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像是好奇,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喏,你妈寄来的。”舅妈把布包递过来,语气说不上热络,“说是给你寄了点东西。”
“妈妈?”昭阳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很久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音讯了。那个消失在城市楼道口的背影,在记忆里甚至有些模糊了。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布包。包裹不重,针脚缝得歪歪扭扭,能看出寄件人的匆忙。
外婆也从灶房走了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默默地看着。
昭阳坐在门槛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缝线。包裹里,是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的确良衬衫,颜色鲜亮得与这个灰扑扑的院子格格不入。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硬糖,五彩斑斓,散发着人工香精的甜腻气味。衬衫底下,压着一封薄薄的信。
舅妈凑过来,拿起那件红格子衬衫抖开,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嘴里“啧啧”两声:“哟,这可是好料子,城里时兴的。你妈现在可是掉进福窝窝里了,还记得给你寄点洋货回来。”
她的语气里,那种酸意更明显了。
昭阳没说话,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封信上。她认识的字还不多,但信封上“昭阳收”那几个字,她认得。是妈妈的笔迹,比以前更工整,也更……陌生了些。
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她磕磕绊绊地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
“阳阳……妈妈……很好……新家……在省城……叔叔(继父)……对妈妈好……你要听话……好好学习……衣服……糖……给你……”
信很短,措辞客气,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疏离。通篇没有问一句“你想不想妈妈”,也没有提一句“妈妈很想你”。只字未提她为何这么久没有音讯,也没有解释那个“新家”具体是什么样子。
昭阳反复看了几遍,试图从那些干巴巴的字句里,抠出一丝她渴望的、属于母亲的温度和思念。可是,没有。信纸冰凉,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信上说什么了?”舅妈好奇地问,“你妈在省城过得挺滋润吧?嫁了个什么人啊?”
昭阳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妈妈信里什么都没说。
“穿上试试?”舅妈把衬衫塞到她手里,语气带着点怂恿,“让你妈看看,她寄来的衣服合不合身。”
昭阳拿着那件崭新的、触手光滑的衬衫,却觉得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犹豫了一下,在外婆和舅妈的注视下,脱下了身上那件外婆用旧衣服改的、洗得发白的罩衫,换上了红格子衬衫。
衬衫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下摆也空荡荡的。鲜亮的红格子衬得她营养不良的小脸更加黄瘦。她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小丑。
“大了点,能多穿两年。”舅妈点评道,又拿起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塞进自己嘴里,“嗯,真甜,省城的糖就是不一样。”她又剥了一颗,塞给闻声跑过来的小宝。
小宝吃得津津有味,糖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阳阳,你也吃啊。”舅妈说着,又把一颗糖塞到她手里。
昭阳看着手里那颗橙色的、晶莹剔透的硬糖,却没有放进嘴里。糖纸在她指尖散发着廉价的甜香,却勾不起她丝毫食欲。
她穿着不合身的新衣服,拿着那颗漂亮的糖果,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妈妈给她寄来了新衣服和糖果,这似乎是“爱”的证明。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反而觉得妈妈离她更远了?远在省城,有一个“新家”,有一个“对妈妈好”的叔叔。那她呢?她成了什么?一个需要被偶尔记起、用物质打发一下的、遥远的“女儿”?
外婆一直沉默地看着,这时才走过来,枯瘦的手轻轻抚平昭阳衬衫上不存在的褶皱,低声说:“你妈……她也不容易。”
这句话像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昭阳心里积压的所有委屈、失落和被抛弃的恐惧。不容易?那她呢?她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听着“赔钱货”的称呼,看着外婆为她的学费和医药费愁白了头,她就容易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她猛地脱下那件刺眼的红格子衬衫,胡乱塞回布包里,连同那包糖果和那封冰冷的信,一起塞到外婆怀里。
“我不要!”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转身就跑出了院子,跑到屋后那片熟悉的竹林里。
她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为什么妈妈的“爱”,会让她这么难过?为什么那些新衣服和糖果,非但不能拉近她们的距离,反而像是在她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清晰、更冰冷的界限?
物质的补偿,永远无法填补情感的缺席。那件不合身的新衣和那颗舍不得吃的糖,成了母爱变得遥远而陌生的、最心酸的注脚。
那天晚上,昭阳没有碰那颗糖,也没有再穿那件新衣服。外婆默默地把包裹收了起来。夜里,昭阳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省城很远,妈妈也很远。远到那些新衣服和糖果,都带着一股陌生的、让她不安的味道。她隐隐觉得,那个曾经会紧紧抱住她、把滚烫的泪水落在她额头上的妈妈,或许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一种更深沉的孤独,像夜色一样,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