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的第一课,是学会从语气里听出刀刃,从眼神里读出标签。
天刚蒙蒙亮,昭阳就被院子里的鸡鸣和窸窣声惊醒了。她猛地坐起,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硬邦邦的床板,粗布的蚊帐,空气中弥漫的柴火味,瞬间将她拉回现实——这里不是城里那个虽然吵闹但熟悉的家,这里是外婆家。
外婆已经不在床上。她赶紧爬下床,穿上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怯生生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外婆正在灶间忙碌,佝偻着身子往灶膛里添柴火。一个穿着碎花衬衫、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正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昭阳的舅妈李秀英和她的儿子,昭阳的表弟小宝。
“哟,城里来的小姐醒了?”舅妈瞥见昭阳,嘴角扯起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睡得倒挺沉,这太阳都晒屁股了。”
昭阳局促地站在堂屋门口,小手揪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记得昨天晚饭时见过舅妈,话不多,看她的眼神却像在掂量一件多余的物件。
“去,缸里没水了,拎半桶过来。”舅妈用下巴指了指墙角一个旧木桶,“这么大孩子了,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
昭阳看向外婆,外婆正把淘米水舀出来,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低声说:“阳阳还小,那桶重,她提不动。”
“妈,你就是太惯着孩子。”舅妈声音尖细了些,“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五岁还小?我们小宝将来可不能这么娇气。”她说着,疼爱地捏了捏怀里男孩的脸蛋。
昭阳没说话,默默走过去,试图提起那个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木桶。桶身歪斜,里面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舅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腔调,“城里的娃娃,就是精细。”
外婆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捡起水瓢,默默提起木桶去舀水。昭阳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更加明显。一张小方桌,外婆、舅舅、舅妈、小宝,还有昭阳。稀饭照例能照见人影,一小碟咸萝卜干,几个掺着麸皮的窝窝头。
舅妈先把一个窝窝头掰开,仔细地把里面稍软一点的心子抠出来,喂到小宝嘴里,然后把干硬的皮塞给昭阳:“喏,吃吧。”
昭阳看着手里干巴巴、剌嗓子的窝窝头皮,又看看小宝嘴里嚼得香甜的软心,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有点噎,她不敢说。
舅舅闷头喝稀饭,偶尔抬眼看看昭阳,又很快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他爸,”舅妈用胳膊肘碰了碰舅舅,“后个儿集上,我想扯块布给小宝做件新褂子,开春了,孩子长得快。”
舅舅“唔”了一声。
“这家里,多一张嘴,开销可就大了。”舅妈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饭桌上每个人都能听见,“不像有些人家,生了姑娘就当甩手掌柜,往别人家一送,轻松自在。”
昭阳拿着窝窝头的手僵住了。她感觉那些话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她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知道“姑娘”指的是她,“甩手掌柜”说的是她爸爸,或者妈妈。
外婆喝粥的动作停住了,碗沿磕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外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冷硬。
舅妈撇撇嘴,不再说话,但脸上的神色分明是不服气的。
饭后,舅舅下地去了。舅妈抱着小宝在院子里晒太阳,指挥昭阳:“去,把鸡喂了。小心点,别把谷子撒了,那可都是粮食。”
昭阳端着小半碗谷糠混合物,小心翼翼地走到鸡圈旁。几只母鸡立刻围了上来,咯咯地叫着。她有点害怕,手一抖,几粒谷子从碗边滑落,掉在地上。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舅妈夸张的声音立刻响起,“跟你说别撒别撒!这粮食是你爸你妈给的钱买的?白吃白住还糟蹋东西!”
昭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端着碗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嗫嚅。
“不是故意的就行了?”舅妈不依不饶,“就知道,丫头片子就是赔钱货,干点活都干不利索!”
“赔钱货”。
这三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昭阳的心上。她在城里也听过邻居吵架时说过类似的话,但从未有人这样直接地、带着明确的嫌弃,砸向她。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几粒金黄的谷子,感觉周围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鸡的咯咯声,舅妈的抱怨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有那三个字,清晰而尖锐地在她脑海里回荡。
外婆从灶间走出来,手里拿着扫帚,默默地扫起那几粒谷子,倒回鸡食槽里。然后,她拉起昭阳冰凉的小手,把她带回屋里,塞给她一个早上偷偷藏起来的、稍微软和点的窝窝头心子。
“吃吧。”外婆只说了一句,粗糙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
昭阳拿着那块小小的、温软的窝窝头,却没有吃。她抬起头,看着外婆布满皱纹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是多余的,是“赔钱”的,是需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被嫌弃的。
寄人篱下的心酸,不在于身体的劳累,而在于那句随时可能落下的“赔钱货”,它将一个孩子的自尊,轻轻巧巧地踩进了泥土里。
院子里,舅妈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伴随着小宝咿咿呀呀的声音。昭阳攥紧了手里那块窝窝头,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开始明白,往后的日子,可能比那硬邦邦的窝窝头皮,更加难以下咽。而明天,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