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
雪停了,天却阴得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琉璃瓦上,仿佛一只巨手,随时要将这座千年帝都攥碎。城内却已张灯结彩——明日便是上元节,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街巷间弥漫着糖炒栗子、烤羊肉串和梅花香饼的暖香。朱雀大街上,孩童追逐嬉闹,商贩高声叫卖,舞龙队敲锣打鼓,一派升平。
然而,这繁华之下,暗流汹涌。
林不觉与阿骨朵牵马入城,混在进城的商旅中。两人皆换了装束:林不觉一身青布直裰,头戴儒巾,扮作赶考书生;阿骨朵则裹着素色斗篷,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扮作随行侍女。霍骁的罪证铁箱,已拆成数份,分别藏于书箱夹层、马鞍暗格、甚至阿骨朵的发簪之中。
“神京比想象中更……平静。”阿骨朵低声说,目光扫过街角巡逻的金吾卫。
“平静是假象。”林不觉压低声音,“越是临近上元,皇帝越要显‘太平’。但你看——”他指向街边茶楼,“二楼窗后,至少有三名玄鳞教徒在盯梢。西市口,两名金吾卫腰间鼓起,不是佩刀,是弩机。他们不敢明抓,怕激起民变,但已布下天罗地网。”
两人转入一条小巷,青石板路被雪水浸得湿滑。巷子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茶肆,门楣上悬着“古泉斋”三字木匾,匾角已朽,却干净无尘。
“赵总管约在此处。”林不觉推门而入。
茶肆内,只有三桌客人。掌柜是个独眼老者,正低头擦拭茶具。见两人进来,他眼皮未抬,只道:“两位客官,要什么茶?”
“一壶雪顶含翠,配两碟梅子。”林不觉答。
老者动作一顿,缓缓抬头:“雪顶含翠,需用北境黑河水泡,公子可等得?”
“等得。”林不觉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正是夜巡司内令。
老者点头,转身入后堂。
片刻,后堂帘动,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而出。他身着灰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内察司总管——赵砚。
“林不觉,你终于来了。”赵砚声音低沉,“我还以为你死在断龙坡了。”
“差点。”林不觉苦笑,“多亏谋略,少靠武力。”
赵砚目光扫过阿骨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赤狼部的律魂使?果然名不虚传。”
三人入后堂密室。
密室无窗,四壁挂满地图与卷宗。中央一张长案,上摊着神京布防图,朱砂笔圈出数十个红点。
“情况比你想的更糟。”赵砚开门见山,“景元帝已下密旨,命三清观于上元夜在皇城西苑举行‘长生大典’。届时,李玄真将熔五片律鼎残片,炼‘伪律丹’,并当众宣布——律武监为‘逆法之源’,永世不得复立。”
“五片?”阿骨朵皱眉,“我们只夺回一片,他哪来五片?”
“假的。”赵砚冷笑,“李玄真命工匠仿制四片,以玄铁镀铜,再以道门符咒加持,足以以假乱真。百姓不知,百官不敢言,皇帝乐见其成。”
林不觉心头一沉:“那真残片呢?”
“第五片‘万邪不侵’,确在他手。”赵砚指向地图上一点,“藏于三清观地宫‘长生炉’中。炉有三重机关:外层金吾卫把守,中层玄鳞教徒巡防,内层……需李玄真本人的‘观主令’才能开启。”
“硬闯不可能。”林不觉摇头,“我们连八品都未稳,如何破三重守卫?”
“所以不能硬闯。”赵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要让他们,自己把残片送出来。”
阿骨朵一怔:“如何送?”
“上元夜,灯市大开,万民观灯。”赵砚手指地图上朱雀大街,“皇帝将登宣德楼观灯,李玄真随侍。届时,全城目光聚焦皇城,三清观守卫必松懈。而我们——”他顿了顿,“要在灯市,演一出‘大戏’。”
“什么戏?”
“律武监复立大典。”赵砚目光如炬,“你二人,当众宣读霍骁罪状,展示真残片,宣告律武监重立。百姓哗然,百官震动,皇帝不得不回应。那时,李玄真必亲自出面镇压,带真残片以证‘伪律丹’之正统——他要当众碾碎你们的‘旧律’,立他的‘新道’。”
林不觉眼中一亮:“他若带残片出观,便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错。”赵砚点头,“但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你们将被当场格杀,罪证焚毁,律武监彻底除名。”
“若不试,律武监早已除名。”林不觉望向阿骨朵,“你敢吗?”
阿骨朵轻抚胸口残片,眼中寒星闪烁:“三万族人看着呢。”
戌时,两人离开古泉斋。
天色已暗,神京华灯初上。千万盏灯笼同时点亮,将整座城映得如同白昼。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舞龙舞狮,杂耍百戏,孩童提着兔子灯奔跑,少女们笑语盈盈,猜灯谜,放河灯。
林不觉与阿骨朵混在人群中,看似闲逛,实则观察地形。
“灯市口,宣德楼正下方,是最佳位置。”林不觉低语,“此处地势高,声音可传百步。且临近金水河,若事败,可跳河遁走。”
“金水河有铁栅。”阿骨朵提醒,“冬日水流急,水下有暗桩。”
“所以需提前准备。”林不觉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赵总管给的‘浮水散’,服之可闭气半炷香,亦可避寒。”
两人又查看了四周布防:宣德楼两侧,金吾卫每十步一岗;楼顶,弓弩手隐于檐角;街角茶楼,玄鳞教徒扮作茶客,目光如鹰。
“他们知道我们会来。”阿骨朵说。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会用‘人心’破局。”林不觉望向远处宣德楼,灯火辉煌中,隐约可见皇帝龙袍一角。
亥时,两人宿于西街一间小客栈。
房间简陋,只有一床一桌。窗外,灯市喧嚣未歇,笑声、鼓声、丝竹声交织成一片虚假的盛世之音。
阿骨朵坐在窗边,借着灯笼光研读《北境律骨经》。林不觉则在桌前,用炭笔在纸上勾画明日布局。
“你在写什么?”她问。
“遗书。”他头也不抬,“若我死了,你拿着它去找赵总管。里面有玄鳞教在神京的所有据点,还有李玄真与景元帝的密信副本——那是赵总管冒死从宫中偷出的。”
阿骨朵放下经书,走到他身后:“你总在安排后事。”
“因为律武监的人,从不指望活着看到胜利。”林不觉停下笔,抬头看她,“我们只是……铺路的石子。”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沈知微……她知道你要来吗?”
林不觉一怔,随即苦笑:“不知道。我留了素笺,说‘若上元夜灯市口有变,勿来’。但她……可能会来。”
“为什么?”
“因为她和你一样。”林不觉轻声道,“都信‘法平如水’。”
阿骨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终未再问。
夜深,灯市渐静。
两人各自和衣而卧,却都未睡。
窗外,雪又悄悄下了起来,
无声覆盖神京的繁华与杀机。
明日,
上元夜,
灯市口,
不是生,
便是死。
但他们知道——
律,必须有人执;冤,必须有人雪。
哪怕,
执律者死,
雪冤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