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以南三百里,断龙坡。
天尚未明,雪已停歇,但寒意更甚。空气冷得如同凝固的铁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楚。断龙坡夹在两道千仞绝壁之间,形如巨龙被斩首后留下的断颈,故而得名。两侧岩壁陡峭如刀削,积雪覆盖下泛着青黑色的冷光,岩缝间偶有暗红斑痕——那是古时龙血渗入石髓的传说,亦是后人焚尸祭天的残迹。
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卷起地面积雪,在空中织成一道道惨白的帘幕,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官道中央,两行马蹄印清晰可见,延伸向坡顶,却在半途戛然而止——仿佛行至此处的人,被这天地吞没。
林不觉与阿骨朵伏在坡底一处浅沟中,黑氅覆雪,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已在此潜伏两个时辰。
“东侧三个洞口,西侧两个。”阿骨朵压低声音,指尖在雪地上划出简图,“弓弩手至少三十,近战二十。周秉在东侧主洞,身边有两名三品道卫。”
林不觉点头,手指轻轻摩挲怀中的玉律简。简身温润,却无法掩盖他体内律骨的虚弱——昨夜强行催动内力,经脉受损,此刻连八品锻骨境都难以维持,更遑论硬闯伏击圈。
“不能硬拼。”他低声道,“我最多撑三招,你或许能杀十人,但箭雨之下,我们活不过半炷香。”
阿骨朵咬唇:“那就绕路。西边三十里有猎户小径,虽多两日,但可避险。”
“不行。”林不觉摇头,目光如炬,“周秉故意留出小径,就是等我们绕。他真正的杀招,不在断龙坡,而在小径尽头的‘黑松林’——那里地势更低,无处可逃,才是绝杀之地。”
阿骨朵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边军账册里看到过。”林不觉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霍骁曾在此设伏剿匪,用的就是‘断龙诱敌,黑松围歼’之策。周秉借了边军旧图,连陷阱位置都一模一样。”
阿骨朵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你连这都记住了?”
“律武监查案,从不靠刀,靠眼、靠脑、靠人心。”林不觉轻笑,“今日,我们就用霍骁的计,破周秉的局。”
他俯身,在雪地上迅速勾画:
“你看,断龙坡东侧岩壁有一处‘鹰嘴石’,下方是积雪最厚的凹地。若滚石落下,必在此处堆积,形成缓坡。而西侧崖顶,有一条废弃的引水渠,直通东侧主洞后方——那是百年前矿工开凿的,早已被雪掩埋,但我在驿站古志上见过记载。”
阿骨朵眼睛一亮:“你是想……”
“引水渠太窄,我进不去。”林不觉看向她,“但你能。你从西侧攀上,沿水渠潜入东侧主洞后方。周秉必在洞口设防,却不会防背后。你只需做一件事——”
“放火?”阿骨朵问。
“不。”林不觉摇头,“放**雪**。”
阿骨朵愣住。
“引水渠上方,积雪厚达三尺。你只需用刀撬动渠沿雪层,雪崩自会灌入主洞。洞内狭窄,一旦雪涌入,弓弩手视线受阻,阵型必乱。那时,我从坡底现身,高喊‘朝廷援军已至’,制造恐慌。玄鳞教徒本就非死士,闻风必溃。”
“可若他们不信呢?”
“所以需要‘证据’。”林不觉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只铜哨——那是夜巡司调兵专用的“巡夜令哨”,声音尖锐,可传十里,“我吹哨,模仿夜巡司集结号。再配合你制造的雪崩,他们必信。”
阿骨朵沉吟片刻,点头:“好。但你如何活过那半炷香?”
林不觉望向坡顶,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有办法。但需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别回头救我。你的任务,是毁掉他们的指挥中枢。”
阿骨朵凝视他良久,终将一枚狼牙塞入他手心:“若你死了,我屠尽三清观。若你活着……”她顿了顿,“我请你吃北境的烤全羊。”
林不觉握紧狼牙,笑了:“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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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天边微明。
阿骨朵如雪豹般悄然离去,身影没入西侧乱石堆。林不觉则留在原地,将两匹雪鬃马牵至坡道中央,用绳索系住马腿,使其无法远逃。又将霍骁的罪证铁箱打开,取出一叠供状,绑在马鞍上,任其在风中翻飞。
“来吧,周秉。”他低语,“看看谁更懂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吹响铜哨!
“呜——呜——呜——!”
尖锐哨音撕裂寒风,直冲云霄!
东侧崖顶,周秉正立于洞口,闻言脸色骤变:“夜巡司的集结哨?!他们怎会来得这么快?”
一名道卫急道:“观主,莫非内察司派了援兵?”
“不可能!”周秉皱眉,“神京距此千里,援兵至少三日……”
话音未落,西侧崖顶忽然轰隆作响!
积雪如瀑布般从引水渠口倾泻而下,直灌东侧主洞!
洞内顿时大乱!
“雪崩了!”
“弓弦湿了!”
“看不见目标!”
周秉大惊:“快撤出洞外!”
可洞口狭窄,众人争先恐后,反而挤作一团。
就在此时,坡底传来林不觉洪亮的声音:
“夜巡司奉内察司令,缉拿玄鳞逆党!降者免死,抗者格杀!”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配合哨音,竟真如千军万马将至!
玄鳞教徒本就心虚,闻言更是慌乱。有人高喊:“朝廷来了!快逃!”
有人欲放信号烟花求援,却被同伴撞倒,烟花炸在自己脸上,惨叫翻滚。
周秉怒喝:“镇定!是诈!”
可已无人听他。
林不觉趁机牵马后退,藏入坡底乱石堆。他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刚才那番话,全靠嗓门和气势撑住。若有一人冷静下来,识破虚张声势,他必死无疑。
果然,一名道卫冷静下来,高声道:“别慌!哨音只有一人!是林不觉在诈我们!”
人群稍静。
周秉也反应过来,拂尘一挥:“放箭!射死坡底那匹马!罪证在马上!”
弓弩手重新列阵,箭雨如蝗!
林不觉心头一沉——马若死,罪证被毁,前功尽弃!
千钧一发之际,阿骨朵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东侧崖顶!
她弯刀连闪,专挑弓弩手下手。刀光过处,必有一人捂喉倒地。北境狼女之名,今日重现!
“阿骨朵!”周秉怒极,“杀了她!”
两名道卫扑向阿骨朵。
她却不恋战,反而将手中弯刀猛地掷向主洞上方一块悬雪!
“轰!”
又一波雪崩砸下!
洞口彻底被封!
弓弩手被困洞内,无法放箭。
坡底,林不觉趁机解下马腹罪证,塞入怀中,翻身上马。
“走!”他高喊。
阿骨朵几个纵跃,如飞鸟般落于马后。
两人两骑,冲坡而上!
玄鳞教徒欲追,却被雪崩阻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坡顶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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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断龙坡顶。
风雪再起,天地苍茫。
林不觉勒马回望,只见坡底烟尘未散,玄鳞教徒仍在挣扎。他长舒一口气,几乎从马上栽下。
“你没事吧?”阿骨朵扶住他。
“死不了。”他苦笑,“但刚才若你晚半刻放雪,我们就真成断龙坡的冤魂了。”
阿骨朵递过水囊:“你太冒险了。”
“律武监从不靠武力破局。”林不觉饮了一口,冰水入喉,却觉温暖,“靠的是——**人心可乱,阵可破;势可造,敌可溃**。”
阿骨朵望着远方,轻声道:“你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吗?”
“是。”林不觉点头,“他七年前若想逃,早可活命。但他选择站在金銮殿前,说‘律在,君可易;律亡,国必倾’。他用命,造了今日之势。”
两人沉默良久。
远处,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刺破乌云,洒在雪地上,泛出金红如血的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路,
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