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刘麟阁的生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二元性。白日,他是市博物馆里那个手法精准、心细如发的文物修复师。当指尖触碰那些承载着千百年时光的残破器物时,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清理尘埃、接续断纹、唤醒沉眠神韵的工作,与他自身某种更深层的状态隐隐共鸣。他的心神,一面维系着工作的绝对专注,一面如古井下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尝试沟通丹田内那枚绝对的“静默”——“寂灭奇点”。
星纹木梳带来的宁神定魂之效,让他能更长时间地沉浸于那种与“无”对话的玄妙状态。他不再试图以意志去“驱动”它,那如同蚍蜉撼树。他开始学着以心神去“描摹”它,如同描摹一件刚出土、覆盖着厚厚泥锈的青铜重器,需要极致的耐心去感受其本身的“物性”与“寂寥”。
夜晚,承古斋静室便是他的另一个“工作台”。那黑色木鱼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法器,更像是一件内部结构极其精妙、却部分道纹断裂的“特殊文物”。他以寂灭之力为引,心神化作无形刻刀与灵胶,小心翼翼地修复、接续那些断裂的能量节点,试图更稳定地激活那个微缩空间模型。这过程,与他白日里修复一件破碎的瓷瓶,在精神内核上惊人地一致——都需要理解其内在结构,顺应其固有规律,方能“修旧如旧”,甚至“焕发新生”。
“修复……”他有时会停下动作,望着窗外虚幻的星海,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为何我在此地的修行,其核心竟与我在‘那边’的职业如此神似?是巧合,还是……某种隐喻?”
每一次成功引动木鱼内的空间涟漪,感受其与寂灭奇点产生微弱共鸣时,他对“空间”与“寂灭”的认知便加深一分。在这试炼场赋予的认知里,“寂灭”被诠释为瓦解结构的终极力量,而“空间”则是万物存在的框架。但在此刻他的感悟里,一种更贴近本心的理解悄然萌生:或许,寂灭并非终结,而是让混乱重归有序的“太初修复”;空间,也并非冰冷的屏障,而是承载一切生灭、等待被“修复”出通达路径的“基底”。
这一日傍晚,他信步至城市边缘那处僻静的人工湖畔,寻求一种脱离静室、与更宏大存在共鸣的契机。夕阳熔金,暮云合璧,浩渺的湖水倒映着天光流转,有一种历经喧嚣后尘埃落定的宁谧。
他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心神彻底放空。不再刻意观想奇点,不再琢磨神通法诀,只是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尝试融入这天地自然的呼吸。
湖水由粼粼波光渐至水平如镜,如同澎湃的力量终归于深沉的沉寂。
灿烂的白昼无声没入幽深的黑夜,宛若一段辉煌文明步入其命定的终章。
然而,在这宏大、必然的“寂灭”轮转之中,他感受到的不是绝望与虚无,而是一种蕴含无限可能、等待下一次喷薄的“静谧”。这感觉,与他将一件残破不堪的古玉,清洗、粘合、补配,最终让其内在神韵跨越时空重放光华的过程,何其相似!
“动……静……生……灭……归……复……” 莫名的韵律在他心间自然流淌。也就在这心神与天地韵律高度契合的刹那,他丹田内那枚死寂如山岳的奇点,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非力量的涌动,而更像是一件沉睡万古的灵物,被恰到好处的“韵律”轻轻叩响。
当最后一缕暖色的天光被清凉的暮色完全吞没,刘麟阁福至心灵。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伸出,并非运使任何法诀,只是凭借着那份与天地共息的感悟,对着身前尺许之外的虚空,如同在修复一幅古画最细微的破损笔触般,带着一种极致专注的温柔,轻轻一点。
没有光华迸射,没有声震四野,空间亦无裂痕。
但在刘麟阁超越五感的灵觉深处,清晰地“看”到——指尖落处,那片虚空最微观层面的能量流转、粒子运动,其“动”的本身概念,被一股无形无质、源于绝对“静”的力量,悄然抚平、“修复” 为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绝对静止”。
范围微乎其微,仅限方寸。
时间短暂到近乎幻觉,不及一念。
效果更是对现实毫无影响。
然而,刘麟阁的道心却为之剧烈震颤!
成功了!并非依靠木鱼的外力引导,亦非燃烧道种的决绝冲击,而是他自身的心境、对“寂灭”与“修复”真意的领悟,与这奇点本身存在的“道韵”完美契合的刹那,引动了这至高存在最本源的一丝回应!
它不再是无法理解的死物,而更像是一件拥有至高灵性、蒙尘已久、正等待真正的主人以正确方式将其 “修复” 与“唤醒”的……“太古遗珍”。
心中明光闪现,他再次尝试。指尖轻点虚空,动作舒缓而稳定,每一次点出,都伴随着对“静”之真意的更深层体会,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精妙的“修复”仪式。而那奇点的回应也一次比一次更清晰、更“亲近”。
他周身那因力量尽失而带来的虚弱与疏离感,在此刻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深沉内敛、与周遭暮色天地浑然一体的宁静。他仿佛不再是这片天地的过客,而是其寂静本质的一部分,一道永恒的 “留白”。
不知何时,一弯清冷的下弦月已悄然挂上柳梢,月辉如霜,洒落湖面,映照万物。
刘麟阁缓缓收回手指,长身而起。精神深处传来强烈的疲惫,那是心神极度消耗的征兆,但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清明感,却充盈着他的整个意识。
力量层次依旧低微,前路迷雾重重。
但他已然握住了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一条以 “修复师” 之心,行 “寂灭主宰” 之实的独特道路。这道路,似乎正悄然呼应着某个更深层的、关于此地本质的谜题。
他回望湖中那摇曳破碎的月影,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这重浩瀚试炼空间的壁垒,看到那间点着幽幽檀香、摆放着无数神秘“古物”的、一切故事起点的 “承古斋” 。
“星海为卷,寂灭为笔……”他低声轻语,声音融入晚风,“以修复之道,行寂灭之实……这,便是你为我设下的……考题吗?”
月光下,他的背影融入都市远方的灯火阑珊,步伐沉稳而坚定,不再是一个迷茫的伤者,更像是一个行走在巨大谜题之中,已然窥见一丝真相脉络的……解题者。
寂灭奇点的第一丝微澜已悄然荡开。
它终将积蓄力量,层层扩散,直至某一天,彻底荡清这重重幻境,照见那被漫长时光与宏大叙事所掩埋的、最初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