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凯的办公桌在靠窗的角落,那里阳光最好,也最安静。早晨九点整,他准时推开玻璃门,帆布鞋踩在瓷砖上发出轻柔的声响。黑色双肩包侧袋里,保温杯的水温刚好六十度——他测试过,这个温度入口最宜。
“凯哥早啊!”新来的实习生小李热情地招呼。
苏凯点点头,嘴角有微不可察的弧度:“早。”
他的桌面干净得像手术台:左侧三台显示器呈弧形排列,右侧一盆长势正好的绿萝,键盘与鼠标严格平行。没有家人照片,没有可爱摆件,连笔都按长短排列在笔筒里。
就在苏凯打开设计软件的间隙,办公室另一角正上演每日例行的戏码。
“听说了吗?王总和赵副总又杠上了。”财务部的刘姐压低声音,身体前倾,“这次是为了缅甸那个项目的人选。”
“何止啊,”人事的小张加入群聊,“上周五聚餐,俩人酒杯碰得那叫一个响,脸上在笑,眼神都能杀人了。”
这些声音像背景噪音般在办公室流动,经过苏凯耳边时,自动降频为无意义的嗡嗡声。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输电线路如神经网络般延伸。
“苏工,”项目主任老陈端着茶杯走过来,“菲律宾那个变电站的图纸,能不能加个班?甲方催得急。”
苏凯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陈主任,下班后我有私事。明天上午十点前,我会把初步方案发您邮箱。”
老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人人都说国际工程部的苏凯是个怪人。不参与聚餐劝酒,不加入任何小团体,对领导的“远大前程”视若无睹。可怪的是,他的设计方案出错率全部门最低,客户满意度最高。那些更难搞的国外业主,偏偏就吃他这套——专业、守时、说一不二。
午休时分,办公室突然一阵骚动。
“苏凯要和小赵换项目?”刘姐的惊呼声引来众多目光。
小赵是赵副总的亲侄子,刚入职半年,被分到印尼那个棘手的山地项目。那里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光是前期勘察就够喝一壶的。而苏凯手上的柬埔寨项目,就在金边郊区,平坦得如同掌心。
“你疯了?”连一向淡定的组长都忍不住问。
苏凯正在整理抽屉里的图纸,头也不抬:“我家老人最近身体不好,印尼项目工期短,能早点回来。”
真相藏在细节里——只有保洁阿姨知道,苏凯抽屉最深处压着一张父亲的体检报告,上面用红笔圈出了“胃溃疡,建议定期复查”。
交换项目的流程走得异常顺利。赵副总亲自签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大家都说苏凯傻,用肥差换了苦差。他只是默默备份项目资料,在交接清单上打勾。
去印尼前的那个周末,苏凯独自去了城郊的植物园。他站在一棵榕树下良久,看气生根如帘幕般垂落。手机里,母亲刚发来微信:“你爸今天又没吃药,说吃了胃不舒服。”
他回复:“下周回国,我带他去看看。”
飞机降落在雅加达时,热带雨季正酣。项目驻地简陋,板房里的空调时好时坏。小赵留下的资料杂乱无章,苏凯花了一整夜重新归类标注。
当地的工程师阿迪好奇地问:“苏先生,您不生气吗?赵先生留下的烂摊子。”
苏凯调试着全站仪:“解决问题比生气熊要。”
他有着自己的节奏——早晨六点起床,在板房前做十五分钟拉伸;七点检查当日施工计划;八点准时出现在工地。当地工人最初不适应他的严格守时,后来发现,按苏凯的时间表,每天真的能准时收工,还能避开最毒的日头。
山地输电塔的选址遇到难题。按照原设计,三号塔本该立在北坡,但那里有片当地人的祖坟。
“能不能改到南坡?”阿迪问。
苏凯翻看地质报告:“南坡岩层结构不稳定。”
他带着仪器在两地之间反复测量,汗水把工装浸出深色印记。第三天下午,他指着一个中间点:“这里。”
“可是苏先生,这里离两边都差不多远,不是要增加成本吗?”
“距离增加百分之十五,但避开了文化敏感区和地质风险点。”苏凯调出计算数据,“从全周期成本看,反而更优。”
他说话总是这样,用数据代替情绪,用逻辑代替抱怨。
然而在异国的夜晚,苏凯会独自爬上驻地屋顶。那里能望见远山的轮廓,像他老家屋后的山峦。他给父亲打电话,语气是少有的轻柔:
“药吃了吗?...我这边一切都好,食堂饭菜合口味...”
挂断电话,他会对着星空发一会儿呆。那时他的表情,才稍稍泄露了一个中年人的疲惫——父母老去,自己漂泊,职业生涯如走钢丝。
项目推进到最关键阶段时,总部派来视察组。带队的是王总,同行的还有几个准备提拔的年轻骨干。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来“摘桃子”的。
欢迎晚宴上,王总举杯:“苏凯啊,这段时间辛苦了。接下来让年轻人多锻炼,你从旁指导就好。”
所有人都看向苏凯。按照剧本,他该感恩戴德地交出指挥权。
他却放下酒杯:“王总,目前正处于施工关键期,临时换将可能引发风险。如果总部决定换人,请出具正式文件,并与我共同签署风险告知书。”
宴席瞬间安静。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住,转而大笑:“开个玩笑嘛!苏工还是这么认真。”
事后阿迪心有余悸:“您不怕得罪领导吗?”
苏凯检查着混凝土配比报告:“我的首要责任是对项目负责。”
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选择了更高级的活法——用专业能力构筑护城河,让谁都无法轻易动摇他的位置。
项目提前半个月竣工。庆功宴上,当地业主举着酒杯找到苏凯:“苏先生,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薪水翻倍。”
他礼貌拒绝:“我在国内还有未完成的项目。”
回国前一天,他独自去了工地。输电塔矗立在青山之间,银色的钢架在阳光下闪耀。有风吹过,塔身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大地在低语。
他用手抚过冰冷的钢材,眼神中有片刻的柔软。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怪人”,而是个完成了作品的工匠。
回到公司后,一切照旧。他还是那个踩着点上下班的苏凯,对领导的宏图愿景反应平淡,对办公室政治视而不见。
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赵副总不再给他塞棘手的项目,王总见到他会主动点头。那些曾经说他“傻”的人,开始默默研究他的工作方法。
某个加班的夜晚,新来的实习生鼓起勇气问他:“苏工,您是怎么做到...这么淡定的?”
苏凯保存好最后一份文件,关掉电脑。显示器的光芒在他眼中熄灭,像退潮的海。
“工程是有标准答案的,”他说,“而人际关系没有。所以我选择只做有标准答案的事。”
他背起双肩包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实习生站在原地,若有所悟。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都藏着无数计算与取舍。苏凯走在回家的路上,步伐均匀如仪。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办公室还会有新的八卦、新的派系、新的饼。
而他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把电线接在对的地方,让电流安稳地流向该去的地方。
就像他的人生,简洁,高效,没有多余的损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