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武封觉得,自己正身处一场当代的出埃及记。只是摩西不知所踪,红海却天天倒灌。
凌晨两点,xx电力设计院国际工程部的灯还亮着,像一座漂在黑暗里的孤岛。武封盯着屏幕上沙特光伏电站的接地计算书,第十七次修改。阿拉伯沙漠的风在三十层楼下呼啸,而他的内心正上演着冰与火之歌——怒火被疲惫冻结,凝固成胃里一块坚硬的结石。
“又错了?”部门主任王振魁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带着空调冷气般的穿透力。那只戴着浪琴表的手越过武封的肩膀,鼠标咔嗒作响,“武工,这种低级错误,实习生都不会犯。”
武封的指尖在键盘上微微发颤。错误?不过是王主任上周亲口要求的“优化方向”。现在成了他口中的“原则问题”。他想起昨天邮箱里那封抄送给全院领导的邮件——“鉴于武封同志近期工作状态波动”,波动二字用得精妙,仿佛他不是被反复无常的指令折磨,而是在自主进行某种正弦曲线运动。
“主任,这是按您上周三会议纪要改的。”武封尽量让声音保持一条直线。
“会议是会议,实际是实际。”王振魁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力度控制在恰好让人不适又不至于抗议的区间,“你是老同志了,该有这点悟性。”
悟性。这是王振魁词典里的核心词汇,涵盖了一切无法言说的潜规则、临时起意和朝令夕改。武封看着主任离开的背影,那件定制西装完美遮盖了微凸的腹部,如同他的话语总能完美遮蔽逻辑的漏洞。
回到出租屋已是凌晨三点。武封瘫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三天前的留言:“女儿会叫爸爸了,对着手机视频叫的。”下面附着一段视频。他点开,女儿咿呀学语的模样像一束光,瞬间刺破了他用麻木筑起的防护墙。眼眶发热时,他忽然想起大学导师的话——“电力工程是光明的职业。”如今他却在最黑暗的地方,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建造巴别塔。
转机来自一场意外晕倒。
连续工作三十二小时后,武封在茶水间眼前一黑。醒来时,王振魁站在病床前,表情是精心调配的关切与责备的鸡尾酒:“武工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阿尔及利亚变电站那个项目,本来想让你负责的……”
恰到好处的停顿。武封看着输液管里的点滴,忽然想起那些被王振魁“点拨”后主动离职的同事。他明白了,这不是关怀,是最后通牒的温柔包装。
“我申请调去哈萨克斯坦项目。”武封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王振魁的关切凝固在脸上。那是部门最棘手的烂摊子,前两任项目经理都因“个人原因”调离。
“你想清楚了?那边条件很艰苦,甲方又特别难缠……”
“想清楚了。”武封看着主任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感到一丝久违的快意。这不是逃离,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略转移。
阿斯塔纳的冬天零下三十五度,比天气更冷的是甲方审视的目光。武封带来的是一份被王振魁全盘否定的创新方案。在第一次项目协调会上,面对质疑,他没有重复王振魁式的“这是规定”,而是打开了三维模拟:“如果我们把传统接地网改成蛛网式放射结构,就像给变电站穿上滑雪板……”
他用最朴素的比喻解释最复杂的技术。哈萨克斯坦代表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深夜项目部,武封收到国内同事的加密消息:“王主任说哈国项目成功是运气,失败是必然。”他关掉窗口,望向窗外。极寒之地,星空却格外清晰。他想起小时候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钢铁不是在领导的熔炉里锻造,而是在自我选择的砧板上锤炼。
项目提前两个月竣工,成为全院年度唯一获得“创新实践奖”的国际工程。颁奖典礼上,武封看着台下脸色如调色盘般精彩的王振魁,接过话筒:
“感谢阿斯塔纳的严寒,它让我明白,冻土之下,也有春意萌动。”
他没有感谢领导。
回国后,武封提交了辞职报告和一份五万字的《国际工程项目管理反思》。在报告的结尾,他写道:“有些人注定是看守红海的法老,而真正的摩西,必须自己分开海水。”
他创办了自己的新能源咨询公司,办公室不大,但朝南。第一个项目就是为哈萨克斯坦甲方提供后续服务。签约那天,他收到前同事的信息:“王主任在会上说,你是部门流失的最大损失。”
武封笑了笑,没有回复。窗外阳光正好,他想起《出埃及记》里那句话——“容我的百姓去。”
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谁的恩赐,而是自己的选择。在领导力危机的荒漠里,他找到了自己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