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盯着屏幕上的荷载数据,指尖在计算器上跳跃如飞。那个小数点像只碍眼的蟑螂,偏偏趴在最不该出现的位置。
“老李这份地基图…”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键盘敲击声吞没。
国际工程部的大开间里,空调吹出均匀的冷风,却吹不散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他瞥见斜对角的李工——李明达,院里二十年的老资格,正端着枸杞保温杯,和年轻人说笑。
“当年我们在孟加拉搞变电站,那边的基础…”李明达的声音洪亮,每个字都透着资历的重量。
孙云收回目光。那个错误像根鱼刺卡在喉咙。基础荷载少算一位数,在纸上是细微的误差,到了项目现场就是混凝土的裂缝,是钢结构的变形,甚至是某个暴雨夜的坍塌。
他想起上周部门例会,主任拍着桌子强调:“海外项目无小事,一个细节就能定生死!”
可他也记得三个月前,小张在评审会上委婉指出王工图纸上的电缆选型问题。后来小张那个月的绩效考核,王工给了个c。理由是“团队协作有待加强”。
——“别人一定会记恨你”。
这句话像只冰冷的蜘蛛,顺着孙云的脊背缓缓爬行。
下班时,他在电梯里遇见李明达。
“李工,孟加拉那个项目的基础图…”孙云开口,声音干涩。
“怎么?”李明达笑容和煦,“小孙有高见?”
“没有没有,就是想学习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当晚暴雨倾盆。孙云躺在床上,听见雨点砸在窗上,像无数石子投来。他闭上眼,那些数字就在黑暗中跳舞,那个错误的小数点变成一只只眼睛,嘲讽地盯着他。
第二天,他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把一份重新计算的书悄悄放在李明达桌上。附了张便签:“李工,有个数据想请您核对,可能是我算错了。”
一整天,他都像等待宣判的囚徒。李明达那边静悄悄的,没有电话,没有邮件,连经过他工位时的脚步声都和往常一样。
快下班时,内部通讯软件弹出一条消息。
李明达:“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
孙云的心沉了下去。这是要摊牌?还是要给他“上一课”?
餐厅包间里,李明达点了烤鸭。金黄的鸭子在厨师刀下片片分离,像某种精致的刑罚。
“小孙,”李明达卷好第一张饼,却放到了孙云的碟子里,“你来的第三年了吧?”
“三年零两个月。”
“时间真快。”李明达自己又卷一张,“我像你这么大时,在菲律宾项目上,也发现过一个错误。我师父的图纸,变电站方位角偏了半度。”
孙云握紧茶杯。
“我当时直接就在会上指出来了。”李明达笑,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我师父一个月没跟我说话。”
“后来呢?”
“后来菲律宾台风,别的站都停电,就我们那个站撑住了。就因为方位角对了,避开了风口。”李明达抿口酒,“我师父后来请我喝酒,说谢谢我救了他的职业生涯。”
孙云怔住。
“你那便签写得太客气了。”李明达突然转移话题,从包里取出那份计算书,“这错误我查了一下午,确实是我手滑了。要是发到业主那里…”他摇摇头,没说完。
“我只是…”
“我知道,怕我记恨你。”李明达笑了,“小孙啊,工程不是官场。官场上你拆别人台,工程上你是在救所有人的命。”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河。孙云忽然觉得,那些灯光每一盏都像是建立在正确的计算之上,才能如此明亮稳固。
“可是…”孙云想起小张的事。
“王工那个事不一样。”李明达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张是在评审会上公开质疑,而且方式…更像在展示自己。你这便签,是真心解决问题。”
那一瞬间,孙云明白了。问题从来不是“指不指出错误”,而是“如何指出”,以及“为了什么指出”。
两周后的部门评审会上,轮到李明达汇报孟加拉项目进展。当投影上出现那份基础图时,孙云看见李明达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这里有个数据需要更正。”李明达指着屏幕,“感谢孙云工程师发现了这个细节。我们重新计算后…”
散会后,李明达在走廊叫住孙云。
“下周跟我去趟孟加拉吧,现场需要人盯基础施工。”
“我?”
“你计算书做得那么细,不去现场看看混凝土怎么浇,可惜了。”李明达拍拍他肩膀,“工程这行,纸上的数字和地上的钢筋,得对得上。”
飞机降达卡时,湿热的风扑面而来。项目现场,挖掘机已经就位,工人们正在放线。
孙云戴着安全帽,站在基坑旁。李明达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
“看见那个角落了吗?”李明达指着一处刚绑好的钢筋,“如果按原来的荷载,那里会是最先开裂的地方。”
阳光下,钢筋发出灰色的光泽,像大地深处的骨骼。
“现在不会了。”孙云说。
“是啊,现在不会了。”李明达点头。
孙云想起离开北京前,那个暴雨过后的清晨。他站在阳台上,看见被雨水洗过的城市格外清新。那一刻他明白,真正的工程精神从来不是明哲保身,而是在专业与人情之间找到那条最坚实的路——就像他们设计的这些基础,要足够深,才能撑得起万丈高楼;要足够韧,才能经得起地动山摇。
在异国的土地上,看着工人们按照修正后的图纸浇筑混凝土,孙云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数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它们通过搅拌机的轰鸣,通过振捣棒的嗡鸣,通过每一个正确的位置,诉说着一个工程师最朴素的坚守:
指出错误从来不是冒犯,而是对真理最基本的尊重。在这条用钢筋水泥写就的诗歌里,每一个小数点,都必须站在它该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