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上，F5键的磨砂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甚至隐约能映出吴斐扭曲的脸。这是他今晚第七次，也可能是第八次刷新项目进度表，猩红的“延误”字样刺得他眼球发胀。新能源部的办公区，深夜十一点半，只剩下他这一盏灯还亮着，像茫茫夜海里唯一一块正被缓慢吞噬的礁石。空气里弥漫着过度使用的电器散发出的焦糊味，混合着隔夜咖啡的酸腐。
他又一次点开那个标记为“急！特急！！！”的压缩包，G省风电场接入系统最终版.rar，里面是七十二张图纸和一份超过一百页的报告。deadline是明天，不，是今天上午九点。他需要完成最后的校核，用他那双已经布满血丝、干涩发痛的眼睛，去捕捉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会让他万劫不复的数字错误或图例偏差。
桌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妻子林小小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五岁的女儿小溪，抱着她今天在幼儿园画的全家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痕。照片下面跟着一行字：“斐，小溪一直在等你说晚安。”
吴斐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胸腔，无法顺畅地呼出。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那里面的血管突突直跳，带着一种要炸裂开的趋势。他瞥了一眼左手边那摞半人高的规范手册，最上面一本是《电力系统安全稳定导则》，烫金的标题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句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部门主任王守仁端着那个他从不离手的紫砂茶杯，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他步履从容，面色红润，与吴斐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的样子形成残酷对比。
“小吴啊，还在忙？”王主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煦，他扫了一眼吴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数据，“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咱们新能源部这片天，现在是你吴斐在撑着呐。”
吴斐僵硬地转动脖颈，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脸部肌肉却像生了锈的齿轮，只牵动出一个怪异的抽动。
王主任仿佛没看见他脸上的疲惫，或者说，看见了，但并不在意。他亲切地拍了拍吴斐的肩膀，那手掌厚实、温暖，却拍得吴斐骨架发颤。“能者多劳嘛！院里这些新上的新能源项目，论精通，论责任心，没谁比得上你。别人想干，我还不敢交给他们呢，怕砸了咱们院的招牌。”
他呷了一口茶，语气更加推心置腹：“G省这个项目是块硬骨头，啃下来，你就是头功！年底评优，我心里有数。等这个忙完了，我给你批几天假，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这些话，吴斐在过去三个月里听了无数遍。头功，评优，休假……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却永远也咬不到。最初，这些话还能在他干涸的心田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现在，只剩下麻木。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上一次王主任拍着他肩膀说“能者多劳”时，他回家看到的是妻子通红的眼眶和女儿怯生生不敢靠近的眼神。
“主任，我……”吴斐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G省这个今天必须交，后面排着的……还有十几个……”
“哎呀，知道你辛苦！”王主任打断他，笑容不变，另一只手却从背后拿了出来，晃着一个银色的U盘，“所以啊，这个更重要的任务，非你莫属。总部刚下的紧急指令，海上风电柔性直流送出关键技术可行性研究，点名要我们院牵头，点了你的将！资料都在这儿了，下周一，最迟下周一，要看到初步方案框架。”
吴斐看着那个U盘，像看着一条毒蛇。
王主任把U盘轻轻放在那摞规范手册的最上方，压住了《电力系统安全稳定导则》的“稳定”二字。“年轻人，多扛点担子，成长快！我看好你！”他又用力拍了拍吴斐的肩膀，这次力道更大，然后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戏曲，端着茶杯，迈着方步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留下吴斐一个人，对着屏幕上猩红的“延误”，桌角女儿含泪睡去的照片，以及那个崭新的、沉甸甸的U盘。
办公室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机箱风扇持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吴斐缓缓伸出手，拿起那个U盘。金属外壳冰凉刺骨。他把它插进电脑接口。
蓝色的读取灯闪烁起来，像幽灵的眼睛。
屏幕上弹出文件夹窗口，里面是更加庞杂、更加深奥的技术文献、数据表格和英文规范。项目名称长得令人绝望。
他试图将注意力转回G省风电场的图纸，但那一条条代表电缆的线条开始扭曲、游动，像黑色的蠕虫。屏幕上的字符变得模糊，重影。他使劲眨了眨眼，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天花板上的灯管似乎都在旋转，眼前的景物被拉长、扭曲，最后坍缩成一个急速旋转的黑洞。
他想抓住什么，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世界，在他耳边轰然寂静。
……
吴斐是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恢复意识的。眼皮重得像闸门，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清晰。
“醒了！医生，他醒了！”是林小小带着哭腔的声音，紧握着他的一只手，指尖冰凉。
他转了转眼珠，看到妻子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父母担忧的脸庞也凑了过来。
“我……怎么了？”他的声音嘶哑微弱。
“你在办公室晕倒了！是保洁阿姨早上发现的！”林小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急性心肌炎，医生说你严重劳累过度，再晚一点就……就……”她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握着他的手。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守仁主任抱着一束鲜花，提着一篮水果，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哎呀，小吴！可算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他把花和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充满关切，“你说你，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吴斐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主任转向林小小和吴斐的父母，表情严肃而诚恳：“小小，叔叔阿姨，你们放心！院里已经决定了，让小吴好好休息，带薪休假！一切以身体为重！工作上的事，暂时交给别人，等他养好了再说！”
他又俯身对吴斐说：“别多想，G省那个项目，我让其他同事接手了，你安心养病。那个海上风电的可行性研究……唉，也先放一放。”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惋惜，“本来是个好机会……不过没关系，养好身体最重要！”
他的话语体贴入微，姿态无可指摘。
林小小连声道谢，父母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吴斐闭上眼睛，隔绝了那张永远带笑的脸。他听见王主任又安慰了家人几句，然后脚步声远去。
在医院住了一周后，吴斐出院回家休养。王主任果然给他批了一个月的带薪病假。
假期的第一天，他的手机响了，是部门里的年轻同事小李。
“吴工，您身体好点了吗？……那个，G省风电场的接入报告，有几个数据王主任让我核对一下，说只有您最清楚……还有，之前您做的那个光伏电站的初步设计，甲方提了些修改意见，挺急的，王主任说您在家休养，可能方便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看一下？”
吴斐拿着电话，走到窗边。楼下，几个孩子在阳光下追逐嬉戏。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着话筒，用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说：
“好，你把资料发我邮箱吧。”
挂断电话，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映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邮箱里，除了小李刚发来的邮件，还有另外几封未读邮件，来自不同的同事，主题都带着“请教”、“急”、“王主任说您可能知道”之类的字眼。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第一封。
蓝色的读取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地、坚定地向前爬行。阳光正好，孩子们的笑声隐约从屋外传来，与他面前屏幕上冰冷的数据和永无止境的任务，隔着一层薄薄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