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婉又一次在凌晨四点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脖颈后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窗外,城市尚未苏醒,只有电力设计院大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以四秒一次的频率划破黑暗,像一枚悬浮在空中的心脏,将红色脉冲注入她疲惫的眼睑。
她轻手轻脚起身,避免惊动身旁熟睡的女儿糖糖。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锁屏上是部门群连夜更新的进度表——巴基斯坦恰希玛核电站配套输电线路、越南海阳燃煤电站接入系统、埃塞俄比亚城市电网改造……十几个国家的项目像藤蔓缠绕着她的生活。
厨房里,她一边盯着牛奶锅防止溢出,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回应工作群里的消息。国际部的时差是个永不停歇的沙漏,无论何时都有人在@她。当锅沿冒出细密白沫时,她恰好敲下“已修改,请查收”发送了昨晚第十版图纸。
“妈妈,奶奶说稀饭不好吃。”糖糖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方婉关火转身,看见婆婆正把一碗几乎没动的稀饭倒进水池。
“糖糖正在长身体,不能总吃这么没营养。”婆婆的声音不大,却像砂纸打磨着清晨的宁静。
方婉深吸一口气,想起今天上午还要主持与印尼方的视频会议。她挤出一个微笑:“妈,今天我会早点回来做糖醋排骨。”
“早点?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
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半。方婉不再说话,开始给糖糖梳头。女儿柔软的发丝在指间穿梭,这是这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温柔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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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力设计院国际工程部的办公室占据了整个九层。方婉的工位在靠窗位置,窗外是车流初醒的城市,而她的桌面是另一个缩微的世界——图纸卷成圆筒堆成丘陵,规范手册垒作峭壁,中间散落着印着各国语言的便利贴,像不同颜色的旗帜插在属于她的领地上。
“方工,印尼项目接地计算有问题。”新来的实习生怯生生递来一叠文件。
她接过文件,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偏头痛从清晨就开始酝酿,此刻正随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有节奏地跳动。她瞥见桌角镜子里自己的倒影——三十二岁,眼周却已爬满细密的纹路,像被时光精心雕刻的瓷器。
视频会议准时开始。屏幕那端的印尼工程师摇头:“数据还是对不上雨季土壤电阻率的变化。”
方婉调出气象资料,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她讲解时的声音依然平稳专业,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察觉其中细微的沙哑。当她切换到英文解释技术参数时,语速快得像夏日骤雨,专业术语如熟透的豆荚般接连迸裂。
会议持续到中午一点。她终于有机会拿起水杯,发现里面只剩一层干涸的水渍。
“方婉,还不去吃饭?”同事李薇探头问。
“马上。”她应着,手上却开始回复越南项目的邮件。胃部传来熟悉的灼痛,她从抽屉深处摸出胃药,和着冷水吞下。药瓶旁边,是糖糖上个月画的全家福——画里的方婉有着现实中不再有的灿烂笑容。
李薇叹了口气:“你这样下去不行。听说你上周又晕倒了?”
方婉只是摇头。在国际工程部,每个人的负荷都接近临界值,抱怨成了最廉价的奢侈品。她想起刚入职时导师的话:“电力设计是看不见的艺术——直到某个城市因你的图纸而亮起。”
现在,她设计的线路确实点亮了异国的夜空,而她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却似乎在慢慢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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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部门经理在群里发布紧急通知:沙特项目投标提前,核心团队今晚必须完成技术方案。
方婉盯着手机屏幕,感觉血液一点点变凉。今天是她答应糖糖的生日晚餐。
她拨通家里的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
“又要加班?”婆婆的声音先于问候传来。
“妈,对不起,临时有急事...”
“糖糖等了整整一天。”
电话那头传来女儿带着哭腔的背景音:“妈妈又骗人...”
她还想说什么,电话已被挂断。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耳膜。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将城市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方婉坐在工位前,很久没有动作。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开始运行——是糖糖婴儿时期的照片,那时她的眼角还没有这些纹路,丈夫也还在身边。
她打开抽屉最深处,指尖触到冰凉的相框。那是五年前的全家福,在城郊的油菜花田里,三个人的笑容明亮得晃眼。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一年后的一场车祸会夺走其中一人。
“方工,沙特资料准备好了。”实习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将相框推回抽屉深处,像关闭一个珍贵的墓穴。然后转身接过文件,眼镜片上反射出电脑屏幕的冷光。
“通知团队,十五分钟后第三会议室集合。”
夜幕彻底降临。电力设计院的窗户渐次亮起,像一艘在雨夜中航行的巨轮。而方婉的工位,只是其中一扇普通的光点——不够明亮,却固执地燃烧着,仿佛随时可能被四周的黑暗吞没,又仿佛能一直这样燃烧到黎明。
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很轻,却持续不断,如同这个城市里无数不为人知的坚持,细密地编织着某种看不见的网,支撑着那些更加显而易见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