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站在办公楼的窗边,指尖在结霜的玻璃上划过一道水痕。窗外,曼谷的霓虹刚刚点亮,像打翻的珠宝箱洒了一地流光。而此刻他手中的财务报表,却透着比窗上霜花更凛冽的寒意。
“又亏了三个点。”他把平板电脑转向当地项目经理,“这是我们接手的第十个月。”
这是陆丰在东南亚的第三个年头。作为xx电力设计院国际工程部的项目总监,他比谁都清楚——在这里,最快的输法就是追求快。
故事得从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说起。
设计院老院长推开国际部会议室的门,电风扇吱呀转着,把墙上“一带一路”地图吹得簌簌作响。
“泰国那个输变电项目,谁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谁都明白——那是块硬骨头,甲方以苛刻着称,前期的几次接触都不欢而散。
角落里的陆丰放下手中的《东南亚电网布局研究》,声音平静:“我去吧。”
同事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大家都知道陆丰——那个能在投标前把当地民俗禁忌研究三个通宵的人,那个会在合同附件里标注雨季施工混凝土配比微调的人。
老院长看着他,像看一件终于找到钥匙的锁。
飞往曼谷的航班上,陆丰在笔记本上写下:“复利思维——不在于单次收益,而在于可持续的增长曲线。”这是他硕士导师在第一堂课写下的公式,如今成了他的职业信仰。
可曼谷给他的第一个见面礼,是四十度高温和甲方轻蔑的眼神。
“中国标准?”泰方代表措恩瞥了眼技术方案,“我们更相信欧洲经验。”
陆丰不争辩。他带着团队钻进当地档案馆,在发霉的图纸里找到六十年代德国人设计的原始电网布局。又拜访朱拉隆功大学的老教授,听他讲述三十年来泰国电力发展的每个转折。
第二次会议,当措恩再次提起“欧洲经验”,陆丰轻轻推过一份对比分析:
“1967年德国方案的优势,恰恰成为如今升级的瓶颈。而中国的新型智能电网,能在保留既有设施基础上实现平滑过渡。”
他用了“平滑过渡”这个词——既尊重历史,又指向未来。
措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中国年轻人,像发现图纸上某个被忽略的细节。
二
项目在跌跌撞撞中启动,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雨季来得比预报早了两周。施工现场变成泥潭,从上海运来的特种设备陷在泥里,像搁浅的鲸鱼。
“等天晴吧。”当地承包商双手一摊。
陆丰却带着团队计算起降雨间隙的“时间窗口”。他们像解读密码一样分析七十年气象数据,发现每个雨季都有3-5天的“喘息期”。
“就像复利计算,”他在项目会上说,“不需要每天都是高收益,只需要在正确的时机投入,然后等待指数曲线的拐点。”
他们真的等来了那个窗口。在连续七十二小时的抢工中,陆丰和工人们一起泡在齐膝深的水里。当基础浇筑完成的那一刻,夕阳突然穿透云层,把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天晚上,陆丰在日记里写:“资本深谙复利,而我们要懂的,是时间的复利——有些投入像种子,要等整个雨季才能发芽。”
三
转折发生在项目进行到第八个月。
措恩私下找到他,说有个“更快赚钱的路子”——跳过两个验收环节,直接进入下一阶段。“反正监理发现不了。”
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陆丰却觉得有汗从脊背滑下。他想起临行前老院长的话:“走出去不难,难的是走回来时,还能看清自己的脚印。”
“措恩先生,”他斟酌着用词,“电力设计和种橡胶树很像。你看到的每一片成材的橡胶林,都是二十年前种下的。我们做的每个项目,也是在种树——不是为我们,是为二十年后还要来这里的人。”
他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两条曲线:一条陡升骤降,一条平缓上扬。
“短期的快钱是抛物线,长期的信誉才是指数函数。”
措恩离开时没说话,但三天后,他送来一盒雪茄:“我父亲种了四十年橡胶树。你是第一个用种树来打比方的工程师。”
四
陆丰的“复利思维”渗透在项目的每个细节里。
他要求团队学习泰语问候语,虽然工程英语足够交流;他记住每个当地员工的家庭情况,在孩子生日时准备小礼物;他甚至学会了辨别不同地区的咖喱口味,在团建时总能点出让当地同事惊喜的菜品。
“这些和工程有什么关系?”年轻同事不解。
“信任的复利,”陆丰看着工地上不同肤色的身影,“是最高的回报率。”
当金融危机席卷东南亚时,其他项目纷纷遭遇刁难,唯有陆丰的团队获得甲方主动预付款支援——“我们知道你们不会跑。”措恩说这话时,眼里有种橡胶树般的沉稳。
五
此刻,站在二十七楼的窗前,陆丰想着这些,嘴角有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十一个月,”他转身对项目经理说,“就是我们的拐点。”
他调出另一张曲线图——客户满意度、当地社区支持度、员工凝聚力……所有这些“软指标”的曲线,都在悄然上扬。
“硬投入决定下限,软实力决定上限。就像复利中的本金和利率——我们前期的本金积累已经完成,现在,是等待利率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第十二个月,转机如期而至。
基于前期积累的信誉,甲方主动推荐他们参与泰国未来十年电网升级的顶层设计。这意味着,从执行者变成了标准制定者。
签约仪式上,措恩用刚学的中文说:“好日子都在后头。”满场欢笑中,只有陆丰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那晚,他更新了日记:
“真正的复利大师不是资本家,是时间。我们所有的坚持,不过是为了与时间结成同盟。当急功近利的潮水退去,那些愿意为明天种树的人,终将获得整片森林。”
窗外,曼谷的灯火绵延如星河。陆丰想起三年前离家的早晨,女儿问爸爸要去多久。他现在终于可以回答:
“爸爸不是去远方,是在为你的世界接线通电。等开关合上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会发光。”
他关上台灯,让夜色浸透房间。在黑暗中,他能听见——那些沉默的坚持,正发出竹子拔节般的脆响。